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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德拉的小說中,我偏愛《為了告別的聚會》。小說開篇,茹澤娜給情人克利馬打電話,告之她已懷孕,已有妻室的克利馬在驚慌失措中答應(yīng)前來商量對策。風(fēng)流韻事總?cè)菀孜矍,但昆德拉在小說中想談?wù)摰氖亲杂墒欠翊嬖诘膯栴}。
昆德拉對哲學(xué)一點也不外行,但對于人的自由問題卻鮮有觸及,可這并不意味他小說中的人物不會觸及到自由。對他筆下的人物來說,自由存在與否,是還原失去的目的和生活價值的關(guān)鍵。
在我看來,昆德拉借助《為了告別的聚會》,涉及到三個層次的自由。
克利馬是名聞全國的小號手,成功的男人總?cè)菀撞饺牖橐鲋獾念I(lǐng)域,小說最表面的自由就是克利馬的越界是否自由。他和茹澤娜度過的一夜只是在演出 中見縫插針,對他來說,這樣的夜晚當然不止一次。對昆德拉來說,他小說中的男人幾乎可以重疊。在克利馬身上,很容易看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托馬斯的 影子。托馬斯炮制的“三三原則”使得他比克利馬在女人世界中更游刃有余,盡管兩人面對妻子沒完沒了的欺騙、哄勸、安慰、表白幾乎如出一轍。不論哪種方式, 昆德拉筆下這些人都極為無力地進入理性的二律背反。
在這個二律背反中,自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陷入恐懼深淵。在舞臺上瀟灑自如的克利馬被剛剛碰到便反彈回來的界線毫不留情地擊垮。讀者很容易被 吸引,但卻很難給予他同情。因為在克利馬的焦慮中,昆德拉以最迅捷的方式暴露出現(xiàn)代人在自由隨意扔下結(jié)果后的病態(tài)軟弱?死R在向自我的“本能自由”發(fā)起 沖鋒之后,進入的卻是一個被理性控制的牢獄,這是一場最大的噩夢。
于是,克利馬不得不墮入對妻子的欺騙,立刻趕到療養(yǎng)鎮(zhèn)。依附這條線索,昆德拉將筆尖伸入第二種自由:現(xiàn)代人是否還有愛的自由。
當克利馬希望茹澤娜去打胎之時,弗朗特出現(xiàn)了。茹澤娜和弗朗特的上床態(tài)度,恰好對應(yīng)著克利馬和茹澤娜上床之后的態(tài)度。這個細節(jié)表明,茹澤娜也希 望有身體的自由。三人之間的交叉關(guān)系,是昆德拉以小說平行生活的非凡體現(xiàn),在昆德拉眼里,他們的彼此糾結(jié)很難說是來源于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茹澤娜死去 前夜,給予她一生最美好夜晚的男人卻是美國人巴特里弗。巴特里弗愛茹澤娜嗎?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斯克雷托醫(yī)生,“我認識許多女人,我了解她們的愛!痹诹钊 眼花繚亂的場景轉(zhuǎn)換中,昆德拉所描述的現(xiàn)代情感幾乎都像浮在啤酒杯上的泡沫——沒有沉到杯底的力量,卻在杯子上無意識地緊密牽連。
翻遍昆德拉的敘事小說,除了《玩笑》中的露西,又有哪個女性具有真正的愛呢?當然,男人也沒有。不具有愛并不是不需要愛。昆德拉發(fā)現(xiàn),每個人需 要愛時,身體的自由卻驅(qū)趕了愛的自由。愛變成了現(xiàn)代疑問,可以無窮假設(shè),但就是沒有一個答案。因此昆德拉的筆下人物,彼此雖然發(fā)生一連串關(guān)系,卻沒有激動 人心的力量。當愛在人的精神世界中缺席,人就失去了通往值得追尋的道路途徑?死R們無法知道失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似乎只有在身體的放縱之后,他們才能緊 緊抓住被奴役的意識,恢復(fù)對自我的種種確認。
這樣的代價是否太高?昆德拉用第三種自由回答,不算太高。
克利馬為勸說茹澤娜打胎來到療養(yǎng)鎮(zhèn),只是小說的引子。小說的真正主角也許并不是克利馬,而是即將出國的雅庫布。在他,昆德拉要考察一切自由之上的最大自由——人的命運是否自由。
作為曾經(jīng)的政治犯,隨身攜帶毒藥,讓雅庫布感到能隨時充當自己死亡的主宰。15年之后,有所外國大學(xué)邀請他教書,當局批準他出國。雅庫布感到不 需要毒藥了,想將毒藥還給醫(yī)生。他想交還的僅僅是毒藥嗎?還是想趁機將過去割斷?難道出國后,就不需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嗎?對雅庫布而言,出國就意味自由 來臨。在這之前,雅庫布一直因身藏毒藥而具有某種內(nèi)心優(yōu)越感。然而,當他將這個秘密告訴被監(jiān)護人奧爾加時,奧爾加根本不感興趣,甚至覺得滑稽;蛟S,正是 奧爾加的隨意,讓雅庫布品味到象征他人生高峰的毒藥不過是一出被遺忘的戲劇。他不能依靠毒藥進入歷史。雅庫布感到自己掙不脫命運的枷鎖,成為嘲笑和揶揄的 對象。因此,當毒藥被茹澤娜無意間拿走,雅庫布始終無法要回毒藥。對他來說,這個破碎的崇高象征物已不重要,他設(shè)想的自由本應(yīng)站在崇高的頂端,但現(xiàn)在連崇 高本身也倒塌成碎片,更可能根本就沒有崇高的自由在現(xiàn)實中存在。
難道昆德拉如此著迷平庸?
在《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中,安德烈·布勒東一方面嚴厲責(zé)備現(xiàn)代小說充滿無可救藥的粗俗,一方面相信迄今還能給他鼓舞的自由能夠保持住人類早已有之 的狂熱激情。對此,昆德拉認為,歐洲小說的發(fā)展分為類似足球比賽的兩個半時。上半時的小說被逐步成形的美學(xué)精神控制,下半時的小說卻由于真實性的需要而難 以理解。昆德拉指出,在終場之前,下半時比上半時更重要。因而下半時必然出現(xiàn)上半時無法控制和預(yù)測的變化。面對從美學(xué)精神向平庸的墮落,昆德拉借薩賓娜之 口表明了反對立場,而他之所以提出反對,是因為他反對的已經(jīng)成為了現(xiàn)實。他借助小說近乎嘲諷地指出,當存在中的自由成為荒謬的幻象之后,布勒東以為的狂熱 激情又如何不會是現(xiàn)代人的鏡花水月?
只是,昆德拉對黯然失色的上半時還充滿留戀,我們從他的譏諷之中,仍始終讀到掩飾不住的苦澀。這種苦澀,或許就是獲取那些自由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