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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是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的兒子,被克里特島的國王米諾斯關(guān)在他父親建造的巧妙迷宮里。為逃出迷宮,手藝精巧的代達羅斯用羽毛和蜜蠟為伊卡洛斯制造了一雙翅膀。飛出迷宮時,代達羅斯囑咐伊卡洛斯,不可飛得太低,因為翅膀碰到海水會濕透;也不可飛得太高,因為太陽的熱量會把蠟融化。父親出于謹慎的教誨沒能阻止年輕人冒險,伊卡洛斯往高處飛去,太陽融化了蜜蠟,他從空中栽了下來。
在《論古人的智慧》里,弗蘭西斯·培根用這則寓言說明道德領(lǐng)域中間道路的必要性:“美德之路不偏不倚落在過分與不及之間。伊卡洛斯年輕氣盛,自然而然會成為過分那一端的犧牲品。”寓言的妙處是可以反復(fù)說解,比如伊卡洛斯的翅膀,就可以非常恰當?shù)赜脕砥┯魑膶W(xué)中的想象力——優(yōu)秀的寫作者必須把想象控制在現(xiàn)實和無稽之間。
馬爾克斯講過自己寫《百年孤獨》時的一個困難——他雖然已經(jīng)知道俏姑娘雷梅黛絲必將飛上天空,卻不知怎么讓她起飛。直到有一天,“一個來我們家洗衣服的高大漂亮的黑女人在繩子上晾床單,怎么也晾不成,床單讓風(fēng)給刮跑了。當時,我茅塞頓開!辛恕!蚁。美人兒雷梅黛絲有了床單就可以飛上天空了。在這種情況下,床單便是現(xiàn)實提供的一個因素!
二十年前,余華就在《強勁的想象產(chǎn)生事實》里提到過馬爾克斯這個故事,并表達了自己對此的看法:“想象應(yīng)該有著現(xiàn)實的依據(jù),或者說想象應(yīng)該產(chǎn)生事實,否則就只是臆造和謊言。”意猶未盡,在收入《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2月版)的《飛翔與變形》一文中,余華再次講述了這個故事,強調(diào)想象可以各式各樣,“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民族那里表達出來時,是完全不同的”。但想象不是瞎想、空想和胡思亂想,“只有當想象力和洞察力完美結(jié)合時,文學(xué)中的想象才真正出現(xiàn)”。想象力必須通過現(xiàn)實的檢驗,綰合想象和現(xiàn)實的本領(lǐng),余華稱之為洞察力。
卡夫卡《變形記》,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之后,父親在房間里追逐他,并用蘋果襲擊:“一個扔得不太用力的蘋果輕輕擦過格里高爾的背,沒有帶給他什么損害就飛走了?墒蔷o跟著馬上飛來了另一個,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還陷了進去!苯又,卡夫卡展現(xiàn)了他銜接想象和現(xiàn)實的洞察力:“格里高爾所受的重創(chuàng)使他有一個月不能行動——那個蘋果還一直留在他的身上,沒人敢去取下來,仿佛這是一個公開的紀念品似的。”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腿不再是手,無法夠到自己的背,不能取下背上的蘋果,只好任蘋果陷在身上。就這樣,卡夫卡“逐步累積著格里高爾的蟲的特征,包括他的蟲的外表所有的可悲的細節(jié)”。
文學(xué)中的現(xiàn)實,如納博科夫所說,“包含某些超越視力幻覺和實驗室試管的東西。它里面有多重因素:有詩歌,崇高的情感,精力與努力,同情,驕傲,激情”,是“將許許多多個體現(xiàn)實混合后的一份標本”,仿佛日,F(xiàn)實的某種全息圖像。文學(xué)現(xiàn)實的顯現(xiàn),憑靠的是寫作者的洞察力,而不是,或主要不是對日,F(xiàn)實的記述或還原能力。兩輛卡車公路相撞,一個人從二十多層的高樓跳下,這是日,F(xiàn)實。卡車相撞,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將公路兩旁樹木上的麻雀紛紛震落;從高樓上跳下的人,由于劇烈的沖擊,牛仔褲都崩裂了——余華說,這才是文學(xué)中的現(xiàn)實:“滿地的麻雀和牛仔褲崩裂的描寫,可以讓文學(xué)在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事件里脫穎而出,文學(xué)的現(xiàn)實應(yīng)該由這樣的表達來建立,如果沒有這樣的表達,敘述就會淪落為生活和時間的簡單圖解!
對現(xiàn)實的洞察造成不同作品之間的差異,甚至決定著人物性格的塑造。余華由俏姑娘的床單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神奇的阿拉伯飛毯,并指出了它們之間的差異,“神奇的飛毯更像是神話中的表達,而雷梅黛絲坐在床單上飛翔,則是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在《第七天》里,余華簽署了這份想象力和洞察力的協(xié)議,寫出了自己跟卡夫卡和馬爾克斯的差異。在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李月珍自己走出太平間,去了“死無葬身之地”。小說里的其他人物,都有各自走向死無葬身之地的方法,李月珍怎么去的?這個問題困擾了余華很久!巴蝗挥幸惶炜吹降刭|(zhì)塌陷的新聞……一次塌陷剛好讓太平間陷下去,震起來以后李玉珍從太平間回去看她的丈夫、女兒,包括楊飛。有了地質(zhì)塌陷,這個細節(jié)變得合理了,哪怕是荒誕性方面也變得合理了。”再怎么荒誕的小說,也必須注意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細節(jié)的真實,這才是想象而不是虛幻:“給鼠妹凈身的時候,骨骼的手沒有皮肉,怎么捧水呢?只能采一片樹葉,骨骼的手里捧著樹葉,樹葉里面是水!蓖瑯邮窍胂罅投床炝Φ慕Y(jié)合,卡夫卡銳利,馬爾克斯飛揚,余華準確。
《西游記》里,孫悟空大戰(zhàn)二郎神,二者不斷變換各自的形象。變換之時,都有個“搖身一變”的動作,這動作就是想象力和洞察力的契約,“既表達了變的過程,也表達了變的合理”。他們一物降一物地變化,二郎神技高一籌,無奈之下,孫悟空變成花鴇。因為花鴇是鳥中最賤最淫之物,二郎神不愿跟著再變,于是取出彈弓,一彈子將孫悟空打了個滾。余華從這里看出了二郎神和孫悟空的性格差異:“這一筆看似隨意,卻十分重要,顯示出了敘述者在其想象力飛翔的時候,仍然對現(xiàn)實生活明察秋毫。對于出身草根的孫悟空來說,變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達到自己的目的;“貴族”出身的二郎神就不一樣,在變成飛禽走獸的時候,必須變成符合自己貴族身份的動物。不像孫悟空那樣,可以變成花鴇,甚至可以變成一堆牛糞。”
就像詩人受到音節(jié)和韻腳之類的約束,從而必須比普通人更殫精竭慮地對自己的素材下工夫,故此能夠更好地表現(xiàn)人類社會中那些微妙的關(guān)系,對現(xiàn)實的洞察牽制了想象力,也同時給想象力灌注了靈魂!坝徐`魂的想象讓我們感受到獨特和驚奇的氣息,甚至是驚異和駭人的氣息,反過來沒有靈魂的想象總是平庸和索然無味。”米塞斯說,“心智正常的人不能想象完全無拘無束的生活”,世界上也根本就沒有完全自由的想象。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的光明或輝煌,不是因為想象力的茫無邊際,而是出于想象力對現(xiàn)實限制的尊重。甚至不妨說,把現(xiàn)實給予的限制內(nèi)化為一種心智的需求,是一個優(yōu)秀寫作者的必須。
尼爾斯·玻爾在回應(yīng)各種各樣業(yè)余物理學(xué)家對量子力學(xué)的胡亂猜測時,說過一句話:“我們都同意你的理論是瘋狂的。你和我們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瘋狂到了足以有機會正確的程度。”對文學(xué)中的想象來說,這句話或許可以改成:“我們都同意你的想象是瘋狂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瘋狂到了有機會成為某種現(xiàn)實的程度!眲e忘了,那雙伊卡洛斯的翅膀,必須在天空和海洋之間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