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讀到侯健飛的長篇散文《回鹿山》,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感到一部真正好的作品,應該有一種迷人的力量,吸引讀者在閱讀中一口氣將其看完,而 不忍從書本之中抬起頭來,《回鹿山》正是這樣一部充滿魅力的作品。這部懷舊沉思、自省自白式的作品,或許更讓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歷史,也 都在心中藏著一份不便輕易吐露的巨大秘密。這份秘密會時時地拱動著每個人的內心,令人百感交集心緒難平。而當其隨著時日的遷延而不斷地發(fā)酵,并且有朝一日 把這一切以灑滿陽光的筆墨,毫無保留地敞開來告訴他人,坦然地同讀者一起來分享時,便可以在作者與讀者心靈之間搭起一道訴說與溝通的橋梁。從健飛這樣一部 可以真正稱為文學作品的問世,在中國的文學地圖中增添了一個叫回鹿山的地方。我們隨作者走進往事如煙、人生蒼涼、情意彌漫的回鹿山,認識了一個曾經廝殺疆 場、后卻被生活苦難重重包圍而失意潦倒的軍人父親形象,了解了一個鄉(xiāng)村青年苦澀而坎坷的成長道路和心靈歷程,體驗和感受到一個作者寫出的那種屬于生活所分 泌的灼人疼痛與溫暖。
具有復雜意味的父親形象
一切都與從戰(zhàn)場悄然歸來卻又寸功未立的父親有關,作者的命運似乎從一開始也就因此有了某種必然的定數(shù)。作者正是以這樣一種切入方式打開敘述的閘 門,引領我們去尋找與發(fā)現(xiàn)普通非凡而又百折千回的人生景致。處于時代劇烈變遷中的每個個體,其人生軌跡本來就可能被歷史風沙塑造成許許多多個版本,這樣的 歷史與人生才因充滿豐富性而顯得意味無窮。但父親的版本則只有一個,那就是在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上,雖然沖鋒陷陣、出生入死,在其“左額角上,有一個核桃大小的 凹坑”,“就是在隊伍上讓日本人打的,就一槍,差點兒揭了蓋兒,子彈卻從后腦勺滑出去了”,但其卻無功而返,莫名其妙地甚至是灰溜溜地回歸鄉(xiāng)里,絲毫不見 那種可以享譽鄉(xiāng)里的滿身光環(huán)和榮耀。這對于大歷史、大時代中細如沙粒微塵的具體個體而言,也可謂屢見不鮮、平淡無奇。然而按歷史向上的邏輯來判斷,戰(zhàn)爭的 勝利者都是要以各種形式獲得獎賞的,然而父親倒霉的命運走向和結局并沒有體現(xiàn)為論功行賞、官冕加身這樣一種司空見慣的因果關系,充其量只是在其故鄉(xiāng)回鹿山 村當一個生產隊隊長,他成為一顆被甩出正常運行軌道,無人問津的星。作為一名曾經身披硝煙、呼嘯疆場的軍人,忽然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中時,前史與現(xiàn)實的對接是 難以進行的,他在部隊神秘莫測且模糊不清的行跡,在酷愛論長道短的鄉(xiāng)親們看來就顯得頗為可疑,因此也就自然給人們留下了種種巨大的懸念與猜想。而且在他回 歸鄉(xiāng)村的人生中,或許是戰(zhàn)場廝殺使其性格不可避免顯示出某種乖張?zhí)卣鳎又庥龅泥l(xiāng)村中罕見的非;榕,使其在沉寂平常的回鹿山村,看起來另類得有些不 可思議。因此父親這謎一樣的角色對于兒女們來說,既是恐懼與溫暖兼具的天然蔭庇,又像頭頂籠罩著的揮之不去的灰色陰影。這也奠定了作者的整個生命、生活、 成長基調,也始終成為作者一生無法克制的仰望與探尋。
父親對于每個人的意義都是無與倫比的,這不僅是血脈意義上的,更是精神、心理和情感層面的。侯健飛當然更不會例外,由于擁有那些苦難的過去,甚 至與父親之間的聯(lián)結更是錐心切膚的。因此作者經過多年的積累與思考,以凝重的筆墨將父親寫出,就為讀者還原了一個生活原態(tài)的、令作者恨愛交加的、具有濃厚 文學意味的人物形象。正因為作者與斯人已逝的父親拉開了生命上與時空上的距離,沉淀發(fā)酵之后的生活似乎散發(fā)出更為濃烈的、甚至有些訴說不清的復雜滋味。作 者以仰視、平視乃至俯視的角度,來觀察和描寫父親的不同側面,以類似于三維的立體透視,為我們掃描出一個父親的骨骼、血肉甚至氣韻,我們所認識的是一個在 那樣的生活年代個性鮮明而又真實無比的人。是生活與戰(zhàn)爭共同造就了他的性格,使他的血液中融入了某種堅硬的物質,留下了戰(zhàn)爭的清晰遺痕。但歷史本身的緣由 和生活的凌厲與無情,使其不得不像一只被拔掉爪牙的猛虎,蜷縮在這個叫回鹿山的地方,在無奈舔舐自己傷口的同時,一任歲月把他逐漸風化和銹蝕。但父親作為 生活與作品中一個獨特形象,如他性格的剛強與暴烈,他狩獵野物時的卓越技巧,他在許多問題上的通達智慧,他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各個親生和非親生兒女的愛 等等,都讓人覺得他終究并不缺少作為一個老軍人的風骨。
當然作者更寫出了父輩最隱秘甚至是見不得人的地方,如當生產隊長享有小小權力帶來的樂趣,與母親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即“楊木匠家的”有關的不光彩 的故事,為減輕身體的疼痛而偷偷注射用作鎮(zhèn)定的“毒品”,有不如意處即對兒子“像抓雞一般擰住我,舉起大一號的右手一頓猛抽”等,這些不名譽的行為在鄉(xiāng)村 生活的小圈子里,自然遭到人們的指指點點,常使兒女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然而正是這種行為乃至品格之短才構成一個人物的真實所不可缺少的“暗部”。作者并 非是以審父意識來剖析自己的父親,即如作者所說的:“忠實于生活原態(tài),盡管這是情感傷痛的一部分”,將自己的那種難以分割的人生,及其心中最為疼痛和灼熱 的東西,以最譏刺和曠達的文字寫出來,讓讀者一起來經歷和承受人物那份直抵肺腑的揪心和感動。同樣還在于,“或許能在其中找到一種怎樣做父親、做什么樣父 親的建議和忠告”,意在對父親的透視與反思中,實現(xiàn)對自身情感、心靈與人格的完善。
由此可以認為,跟隨描寫父親筆墨的逐漸推進,侯健飛把一個真實的自己也毫無保留地袒露和刻畫了出來。作為父母再婚而姍姍來遲的幼男,作者自始至 終處于一種復雜的關系之中,這也注定了作者比常人具有更多一份對于血緣與親情的想象與體驗。而生活之路布滿的艱辛與坎坷,似乎都是生于貧困家庭的孩子,青 少年時期屢見不鮮的必修課,如埋伏于青春歲月之中難耐的饑餓,讀書求學時的不上進而使親人們恨鐵不成鋼,因為父輩的原因而致他人無端的輕視,心向往之、激 動萬分卻慘遭失敗的初戀,因至愛兄姊的齟齬與離散而傷心欲絕,生活無著時只得以畫畫或做小生意謀生。諸如此類組合的挫折與苦難聯(lián)袂而來,不僅使其少年之心 傷痕累累,更賦予其明顯的愁悶憂郁的性格。而這一切都與其父親的命運和性格密不可分,賦予其灰暗濃重的生活色調。作者在作品中進行著直視靈魂的書寫,那種 生活的困頓與未知,那般人生的尷尬與無奈,那些丟人現(xiàn)眼、令人氣短的舊事,都被作者以坦率與真誠之筆一一道來,幾乎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但作者時刻充滿自 省色彩的內心,無疑是其成長與勵志的不竭源泉,因而終究憑借父親的過人眼光和自身富于才情與堅忍的努力追求,最終做出走上從軍之路這一重大人生選擇,也終 于使其走到了頗為光明敞亮的今日。一個作者敢于自揭其短,把過往隱秘甚至難以啟齒的糗事全都曬將出來,該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但當作者將其娓娓道來時,我們 看到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酸楚艱難的人生歷程與心靈跋涉,看到的是一個性格憂郁內心卻注滿陽光的形象,看到的是一種真實且具人性光芒的力量。
《回鹿山》中那些與
“我”血肉相連的人物
《回鹿山》還寫到了更多與自己血肉相連的人物,如母親、琴姐、小山哥、大姐榮等,這些自然形成的倫理人常都因為深刻的親緣關系,構成了作者五味 雜陳的生活世界與情感世界。他們都是曾經或依然存在于生活中的真實原型,當作者以不加雕飾的筆墨將他們還原時,我們觸摸到的是那種底層人物清晰的生活質感 和時代印跡。他們每個人都經歷著重壓之下的艱難生存,每個人都有著自身的獨特欲望與訴求,每個人也都書寫著自己熱望與苦難交織的歷史。如對母親的記述就極 為坦率,母親在嫁給曾經扛過槍、打過仗的父親時,已先后有過嫁給煙鬼、二流子、破落小地主的三次婚姻,并帶著5個孩子,又生育作者姐弟后,患肺水腫而死, 其命運之多舛與凄慘可想而知。有主見的琴姐因為抗拒“令其無臉見人的”父親的專斷,迅速與同營子的花心青年漢戀愛并閃電般成婚,在所生兒子抽風而死時,整 日以淚洗面,年僅21歲便服毒自殺。大姐榮與小山哥由于同母異父之故及自私自利的品格,在母親去世之后便親情淡漠、關系疏遠,令父親百般努力也無力回天。
由于血緣與生活同作者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因而這些人物的生生死死與喜樂哀愁,無不深深地牽扯、撞擊甚至切割著作者敏感而脆弱的心靈與神經,也都 在作者的內心產生深創(chuàng)劇痛和極為復雜的情感糾結。耐人尋味的是,在這些人物身上作者傾注了怨懟與寬恕、疼痛與愛憐的雙重筆墨,把他們的秉性與命運以挽歌式 的、或諷諭式的筆調慨然寫出,便讓那些應是不堪回首的記憶,幻化為動人心魄的意蘊和余韻。作者這種對于往日生活苦澀與甘甜滋味的反芻與咀嚼,這種從心底蒸 騰出的熾熱沉重的情感分量,充分反映出作者雖經磨歷劫,依然具有一副情志不改、宅心仁厚的古道衷腸。
《回鹿山》或許是一種介于散文與小說之間的文體。其實我們在閱讀過程之中常常處于對文體忽略的狀態(tài),因為文體的分野理應服從于作者抒情達意的需 要,而寫真實的心靈和人生的作品總是感人的,它讓你疏于糾纏其究竟應歸于哪類文字,而被作者在作品中反映出的文學追求、寫作態(tài)度和描寫能力所折服。我們有 理由相信,這個被稱作回鹿山的地方,是作者出生之地也是心靈錨地,其重溫和回首往事的過程,是重新審視心靈、實現(xiàn)靈魂救贖和精神重塑的過程。彌漫在作品清 醒、冷峻而苛刻的文字中,是作者對父親、對所有親友、對那片土地,甚至對自身所走過的那些歲月?lián)]之不去的眷戀。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對自己生命和情感源 頭的父親永遠的敬畏與痛惜,感受到作者對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苦難之地永遠的惦記與牽念。正因為作者對最熟悉的生活和最神圣的情感進行某種具有經典意味的描寫, 讓我們對回鹿山由陌生漸漸變得熟悉,印象隨之清晰深刻起來,心靈也因之變得異常的空明與澄凈。我們同樣有理由相信,苦難是產生文學的真正源泉,當作者飽嘗 失意與酸辛之后,一個真正的作家所應持有的性格、境界與情懷便可能悄然孕育而成。通過對苦難進行長久而悉心的回味,便綻放成美麗絢爛而又含有異香的花朵, 使這部字數(shù)看似不豐的作品,顯現(xiàn)出一種彌足珍貴的文學厚度和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