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進化鏈嗎?
●對當下的中國文學來說,現實主義是否已經過時?
●文學對“生活”與“經驗”這兩個概念的理解歷經怎樣的嬗變?
●“清醒的現實主義”需要作家保持何種清醒?
在當今中國文學界,談論現實主義是困難的。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本來無可厚非,但在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審美視野中,它卻成了一種落后保守的象征,在技術層面上被視作是“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進化鏈條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相對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是“落后”的。這樣一種規(guī)范可以說是一種美學無意識。但我們知道,所謂“進化”只是一種虛幻的建構,真正決定一部作品價值的并不是其創(chuàng)作方法,而是它在開掘人類經驗與心靈上所達到的深度、廣度與高度。在這個意義上,現實主義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是一種重要的創(chuàng)作方法。甚至可以說,當今中國最缺乏的就是清醒的現實主義,最需要的也是清醒的現實主義。
在前人的論述中,“清醒的現實主義”是一個詞組,“清醒”是對“現實主義”的一種修飾。瞿秋白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里論及魯迅精神時,指出其第一個特點就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王瑤在《魯迅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清醒的現實主義》中也指出,“無論是魯迅自己,還是他的戰(zhàn)友,都一致地認為,清醒的現實主義是魯迅思想的一個重要的基本特點!彼麄儾]有解釋何為“清醒的現實主義”,但從他們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清醒的現實主義”主要是指主體面對世界時的一種理性態(tài)度,涉及主體如何處理經驗、知識、理論等問題。而在這里,我更愿意將“清醒的現實主義”作為一個專門術語來討論,希望以此為我們的文學開拓新的空間。
當我們重新討論現實主義時,從“私人生活”“自我經驗”出發(fā),走向更開闊的世界,重建對“公共生活”新的理解,應該是一個起點
重新討論“清醒的現實主義”,我們需要討論現實主義與現實的關系,“清醒的現實主義”與其他現實主義流派的關系。
現實主義要面對現實,面對生活,面對經驗,但并不是簡單地“反映”現實,而是在面對現實的過程中融入作家的觀察、思考與世界觀。在這個意義上,現實主義并不是現實生活的“翻版”,在現實主義作品的背后有著作家主體的思想、個性、風格,以及獨特的生活體驗與藝術的取景框。同樣的現實,在不同作家那里會呈現出不同的色彩,每個作家對現實的理解不一樣,表現的方式不同,所寫出的作品自然也不同。譬如同樣是現實主義,狄更斯不同于巴爾扎克,巴爾扎克也不同于托爾斯泰,他們每個人的作品不僅反映了生活,也融合了他們的思想、情感與生活態(tài)度。在這個意義上,“千篇一律”的現實主義并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真正的現實主義來自作家的獨特觀察與思考,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
討論現實與現實主義,我們離不開“生活”與“經驗”這兩個概念。如果我們梳理“十七年文學”到上世紀90年代的文學,對“生活”的理解一直在變化!笆吣辍睂ι畹睦斫馐且哉螢橹行牡纳睿80年代理解的生活是“公共生活”——包括政治的因素,也包括社會其他領域,90年代開始討論“日常生活”,這是當時理論界與文學界熱門的關鍵詞,而到了90年代后期,則主要討論“私人生活”,這又開啟了欲望寫作等文學潮流?梢钥吹,雖然談的都是生活,但不同時期對生活側重點的理解并不一樣。而從“政治生活”走向“私人生活”,可以說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生活本身的豐富性受到了極大的限制。今天,我們有必要反思“日常生活”“私人生活”的局限性,重建對“公共生活”新的理解。
“經驗”也是如此,當我們強調經驗尤其是自我經驗時,從寫作角度來說,的確具有合理性,但這并沒有真正解決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以及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個人體驗與時代經驗的關系,而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弊病主要就在于囿于個人經驗,無法感知他人的悲歡。因此,當我們重新討論現實主義時,從“私人生活”“自我經驗”出發(fā),走向更開闊的世界,應該是一個起點。
對于現實,我們需要的并不是先在的“批判”或直接將其視作“荒誕”,也不是某種單一的理念或方法,而是要以一種清醒、理性、冷靜的態(tài)度,做出自己的觀察與思考
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現實主義影響深遠,也發(fā)展出不少藝術流派。批判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荒誕現實主義、新寫實主義、現實主義沖擊波等,都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留下了深刻的印痕。當下,也有作家提出了對現實要“正面強攻”等有關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想。在這些基礎上,我依然認為,當前中國文學界最需要的是“清醒的現實主義”,對于現實,我們需要的并不是先在的“批判”或直接將其視作“荒誕”,也不是某種單一的理念或方法,而是要以一種清醒、理性、冷靜的態(tài)度,對當代中國的現實做出自己的觀察與思考。
應該說,當代中國的現實是復雜的,很難用一種理論解釋清楚。從大的方面來說,我們處于近代以來中國歷史的轉折點上,也處在世界發(fā)展史的轉折點上,一個13億人口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現代化可以說是人類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業(yè),我們需要擁有新的視野與新的知識;從小的方面來說,改革開放30多年來,置身其中的我們每一個人,在物質與精神層面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需要將個人的生命體驗陌生化、相對化、問題化——認識到我們的“現狀”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也不是從來如此的,認識到在“我”之外,還有另外的人群、另外的人生以及另外的世界。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深刻全面地理解“自我”及其變化,也才能更深刻全面地理解中國與世界。
“清醒的現實主義”是一種態(tài)度,也是一種方法。面對復雜的世界或未知的因素,重要的不是急切表明態(tài)度,而是以清醒的態(tài)度去探索,去思考,去把握;重要的也不是以個人的主觀想象將復雜的世界簡單化,而是在充分認識到世界的復雜性之后,以新的方式為之賦形!扒逍训默F實主義”對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個作家能否突破自己的經驗,能否突破自己的立場,能否突破自己的知識?這是一個難題,也是一個考驗。作家當然要從個人的經驗與知識出發(fā)寫作,所謂“突破”,不是要拋棄,而是要對個人經驗、知識的有限性與有效性保持一種清醒的認識,在新的現實面前做出反思與調整,而不是固守僵化的“自我”與陳舊的認識。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也是一個新生的過程。
正是以“清醒的現實主義”面對自我,面對世界,才有魯迅那樣的文學的誕生。也正是如此,列寧才說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恩格斯才說巴爾扎克“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濟細節(jié)方面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現實主義的偉大勝利,在于作家對現實的觀察與描寫,超越了個人經驗、知識與立場的局限,將一個復雜的世界呈現了出來。在21世紀的今天,面對一個更加豐富復雜的世界,我們尤其需要“清醒的現實主義”。
作者簡介
李云雷,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文藝理論與批評》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