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解釋(張莉)

《沉默也會歌唱》 綠妖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4-12

　　直到今天，我還是忘記不了綠妖十多年前的那段文字：“走在街上，忽然落起雨點，我遲疑著，要不要找個地方避雨。雨漸漸大起來，竟然橫暴肆虐，像耳光般打在臉上，忽然心中狂怒。天地不仁，那又怎樣，有種你就劈了我，我在心里罵，雨澆下來，完全看不清眼前路。那種走投無路的狂暴，天下之大，竟無處可去。”這篇文章也收錄在《沉默也會歌唱》中，其中有憤怒之氣、不平之氣，也有一種任性的勇猛之氣。但也是在那篇文字中她對自己說，“擔(dān)當(dāng)自己的生命，無論它好或壞，罪與罰，邪惡或美好。統(tǒng)統(tǒng)一力擔(dān)當(dāng)。在自由與愛情間我選擇自由，在祈禱與打掃之間我選擇打掃�！�

　　可是，知易行難，如何自我擔(dān)當(dāng)，又如何去選擇打掃？眼前的世界，如此浩大，在北京城的十多年光景里，外省青年永遠覺得自己在看黑白電影�？吹揭粋�個青年從北京城里來去，許多心懷夢想的青年命運發(fā)生著改變：有人開始皈依，有人開始戒酒，有人換了行業(yè)，有人總是跳槽，有人離婚，有人失戀，有人染上賭癮，有人自殺，有人猝死。熱熱鬧鬧的飯局，最終變成一場大夢，“真正的生活，早在無聲無息之間來臨”。綠妖寫下她在大城里的所遇所見，最終發(fā)現(xiàn)她自己也不過是其中之一。還有與她糾纏不斷的故鄉(xiāng)，以及遠在故鄉(xiāng)的親人們。死去的奶奶，留戀人世不幸患癌的舅舅，母親入獄。那是孤獨而寂寞的少年時光，是與家鄉(xiāng)說永不再見的叛逆之女。

　　我們逐漸看到了雨中憤怒青年的擔(dān)當(dāng)，但很難說清她的自我改變、她的“打掃”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發(fā)現(xiàn)她文字中的氣息的確變了，她的文字開始與理解有關(guān)。她重新看她的父母、故鄉(xiāng)和親人，這是整部書中最熠熠閃光的部分。她說起她像民國文藝青年的姥爺一生的坎坷，說起父親做的豆角燜面的味道，說起和奶奶在一起，說起故鄉(xiāng)親人之間的種種……那些被漠視已久的情感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兜回她的心底。她說他們，似乎在說別人，但也是說自己，那是血肉相連不可割舍的那部分�？吹剿廾�，看到殘忍，也看到人本身的能量和韌性，她看到了作為人不能忽略的在生命之初所享受到的愛，意識到要對那些愛有回報�！冻聊�也會歌唱》里的綠妖，就像偌大世界的拾荒者，她拾取的是我們成長途中所丟失的熱血、樸素，誠懇，以及愛，這些文字使讀者有機會靜下來，回視。

　　今天，這位作者已經(jīng)坦然而平靜地看待她生命中的一切了，那些好的，那些壞的，那些不好不壞的，它們看起來就像一個人生命中必然遇到的葡萄。無論這葡萄是甜還是酸，都不躲避，要面對。最重要的是，要有力量將生命中的酸澀葡萄改變味道，經(jīng)由反省和深思，將那些疼痛和黑暗轉(zhuǎn)化為滋養(yǎng)生命的瓊漿。

　　讀《沉默也會歌唱》到最后，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綠妖正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方式不斷反觀并拓展她自己。在這里，我們會看到一個人的成長，也會看到一個人成長的路徑，那是與音樂、與電影、也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路徑。藝術(shù)世界里，那些對她生命有吸附力的靈魂：黑澤明、曹雪芹、托爾斯泰——這些有巨大靈魂的人構(gòu)建了屬于她的燦爛星河。

　　鑿掉自己身上的壁壘，一點一點，去親近那些有光澤的靈魂，讓藝術(shù)的光芒照進個人世界。這就是屬于綠妖個人的成長，也是屬于七零后一代青年們的成長。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潤物細無聲般，光陰把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進行淬煉，并把結(jié)果打在我們的臉上。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引以為恥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恥辱，也并不是我媽媽帶給我的。我徹夜排隊，向命運領(lǐng)取禮物，命運給了我一塊石頭，冰涼沉重。我沉默地等待它給我一個解釋。在排了更久的隊之后，命運給了我一個解釋�！蹦敲矗�命運的解釋到底是什么？

　　“那就是寫作�！彼�說。她為自己的寫作總結(jié)，引用了木心所言：“一個字一個字把自己救出來”。這時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十二個字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自我評價，貼切而精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