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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絕望之境的永恒反抗(陳濤)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1月09日10:03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陳 濤

  《野草》是魯迅惟一的一本散文詩集,出版于1927年。此書文章多是魯迅針對不同的情由所抒發(fā)的感慨,其展示的生命哲學(xué)皆源于個體的生命體驗,正如李歐梵評價的那樣,是“個人雜感的詩意的變體”。雖然它沒有一個內(nèi)在的嚴(yán)密系統(tǒng),但是我們卻可以對這些文章大體分類從而進行關(guān)聯(lián)性閱讀。

  魯迅在寫作《野草》時,正值翻譯廚川白村的文藝論著《苦悶的象征》,他在譯序中說道:“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這段話也恰好貼合了魯迅當(dāng)時的心境。在《野草》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大量荒誕怪異、玄妙奇美的象征意象,也正是這種諱莫如深的創(chuàng)作為《野草》留下了極大的闡釋空間,幽邃、神秘,布滿了一種難以明晰卻又時刻引人思索的藝術(shù)魅力。

  《野草》的寫作正值魯迅人生的低潮期,人生理想的破滅, 帶來慘痛的打擊。1906年《新生》的流產(chǎn),使他“感到未嘗的無聊”,并有“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的悲哀和寂寞。后來,“五四”運動曾給他帶來了暫時的希望,他投身其中,并為《新青年》等報刊寫稿,創(chuàng)作的小說和雜文獲得了廣泛的影響?蓵r間不長,“五四”的逐漸退潮熄滅掉了他蓬勃高漲的戰(zhàn)斗激情。如他所說的“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站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而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同時,來自家庭內(nèi)部的紛爭,導(dǎo)致兄弟鬩于墻,還有在女師大事件中被卷入學(xué)生政治運動中,與各學(xué)者展開的口舌論爭等等,都讓他身心疲憊。于是在《野草》中,魯迅艱難地體味著苦澀的孤獨,與周圍的世界保持著一種審視的距離,在孤獨中守望、自省自己的境遇。燃燒自己的死火,做娼妓的母親,無物之陣中的戰(zhàn)士,它們是他反觀、解剖中的自己,它們兩難的生存處境是他苦惱的體現(xiàn)。

  1926年12月16日,魯迅寫信給許廣平,說:“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道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边@段沉痛的內(nèi)心剖述,像極了《頹敗線的顫動》中抒寫的那種巨大的痛楚與失落。文中一份無私的愛換來的是痛徹心扉的背叛。關(guān)于這份愛在背叛中的境遇讓魯迅思索了許多。

  魯迅用老婦人的悲劇來寓意一個戰(zhàn)士的悲劇,老婦人內(nèi)心有如此復(fù)雜的情感而無法表達的時候,她的憤怒和痛苦讓她的頹敗而松弛的身軀全面地顫動了。這是內(nèi)在的情感難以抑制而產(chǎn)生的外在身軀的不由自主。這身軀的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震顫,仿佛暴風(fēng)雨中的荒海的波濤。如此強烈的身軀的顫動必需極大的心力作用。作者用外在身軀的變化來寫內(nèi)在思想和靈魂的糾結(jié)困厄,真是形象深刻,震顫人心。

  同樣,我們可以聯(lián)想到,與兄弟決裂的魯迅,想必內(nèi)心也是這般的凄楚,老婦人被遺棄后的痛苦感正與魯迅被拋棄后內(nèi)心世界無法忍受的失落感和徒勞感相契合。但魯迅的內(nèi)心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他恨而不愿,愛而不能,棄而不舍。這種情感頗似老婦人無詞的言語和由無詞的言語而發(fā)出的洪流。

  對親人,對青年人,魯迅是寬容的,他做不到?jīng)Q絕的“復(fù)仇”,于是他只有默默品嘗著傷痛與孤獨。同時,他也是決絕的!稄(fù)仇》與《復(fù)仇(其二)》等篇章中抒寫的復(fù)仇,那些對看客的諷刺,對舊制度與黑暗的扎刺,魯迅從不心慈手軟。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作為一個啟蒙戰(zhàn)士,在歷史進程中不過是瞬間一影,天堂、地獄、黃金世界,都是他所不愿意去的,他的命運不是被黑暗吞并,便是在光明中消失。動亂中需要戰(zhàn)士,但被利用后,人們便會對這些曾經(jīng)奉獻血淚的人孤立、歧視。魯迅明知自己是一個悲劇的戰(zhàn)士,但又無法從根本上擺脫自己這種悲劇的歷史處境,即使成為一個像“棗樹”一樣的孤獨戰(zhàn)士,以一無所有的鐵桿似的枝干,直刺著奇怪的、黑暗的、高而遠的夜空,也從不停止對絕望的反抗。

  “絕望”之于人生既是一個物質(zhì)性命題又是一個哲學(xué)性命題,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都在反對或反抗著絕望,從微觀上說它是個人的,多與前途有關(guān),從宏觀上說,它可以是一個民族的,甚至是整個人類的。馬丁·路德·金曾在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中講道, “從絕望中尋找失望”。絕望是大山,希望是石頭,但是只要你能砍下一塊希望的石頭,你就有了希望。這句話在當(dāng)下的中國,變成了“從絕望中尋找希望,人生終將輝煌”,帶上了濃重的目標(biāo)感,具有了強烈的勵志性。大山之于人,是一個外在的物體,是人之前的阻擋,而魯迅面對的卻是“黑暗”,黑暗對人的籠罩性的壓迫與壓抑是比大山更難掙脫的,它無處不在,無從反擊。而且魯迅所面臨的悖論式處境,又讓他不得不進行一種永恒的反抗。魯迅曾在給他的一位學(xué)生的信中談到《過客》這篇作品時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

  對于兄弟之情,他不能決絕地復(fù)仇,而對于社會、制度、政府,他從未停止抨擊的腳步!拔抑坏米摺;氐侥抢锶ィ蜎]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這是強烈的痛苦激發(fā)后的執(zhí)著,而那個冥冥之中呼喚他前進,便是他自我意志的呼喚,即便是“腳早經(jīng)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他依然不放棄自己的選擇,墳不會使他懼怕,野薔薇不會使他駐足,在這艱苦的求索中,他也曾彷徨過,失落過,但始終在斗爭著。《過客》一文,在魯迅心中醞釀達10年之久,劇中肯定包含了他的個人生活的痛苦經(jīng)驗!斑^客”正是魯迅自身的寫照,無論多痛苦,他都會戰(zhàn)斗到底,誤解、誤會又算得了什么?

  魯迅筆下的戰(zhàn)士,矛盾痛苦、落魄孤獨,卻義無反顧,不失兀傲倔強。他不知道未來會通向何方,更不知道前方是否還有路,但強烈的自我意志要求著他,在沒有路的情況下依舊走下去!哆^客》中的過客是一個虛無的存在,他沒有來源,他從虛無中來,終歸于虛無中去。他所能做的惟有向前走,也許生活就是一個走的過程,一直走下去,好完成那走向死亡的行程。因此,“走”也就成為在“無意義”威脅下的惟一有意義的行動了。在老人看來過客的走是無意義的,前面是“墳”,而“墳”的后面是無所知道的存在,可能過客還沒有來得及走過去就會倒下,在老人看來過客應(yīng)該回去。在小女孩看來,過客也許應(yīng)該繼續(xù)走,因為前面是有著許多野百合、野薔薇的地方。但對于小女孩來說,過客終究是一個怪異的存在,所以她也并沒有理解到過客“走”的意義所在。事實上,連過客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不斷前行的理由,只是有一個聲音在前面呼喊他前行,對于一種虛無的聲音的存在的追求構(gòu)成了過客繼續(xù)走下去的理由!哆^客》結(jié)尾處“過客向野地里踉蹌地闖進去”,他最終朝著死亡走下去了,“走”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抗?fàn)幍奈淦鳎M管是那樣無力與蒼白。

  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寫到:“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也許未必一定正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反抗絕望”與“絕望的抗戰(zhàn)”這是一個悖論的哲學(xué)存在。這個悖論的存在也正是解讀《野草》的一把鑰匙。在《野草》中,面對絕望,魯迅有著寂寞與孤獨的虛無之感,在深刻體會死與生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的同時,魯迅也有著對生存困境的深層的焦慮。反抗絕望與絕望的抗戰(zhàn),希望與失望,生與死,在這種種對立存在的兩極悖論中顯示了魯迅不屈的靈魂。正如《過客》中的過客一樣,在精神層面的絕望困境中,魯迅在“走”,在行動中尋找存在的意義,這就是《野草》所體現(xiàn)的魯迅的生命哲學(xué)。

  魯迅對環(huán)境和自我存在價值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他始終無法擺脫愛與恨的交織,獨異而被疏離的慘痛,來自同伴、敵人明槍暗箭的不絕鞭撻,在孤獨中魯迅選擇了堅持與守望,并以一種絕望的行動,反抗著永恒的“絕望”,孤獨是智者的宿命,在虛無中尋找希望,在行動中尋找存在的意義更是智者必有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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