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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一晃過去了兩個甲子,120年前,中國與日本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徹底改變了兩個國家在近代史上的走向,一個由此加速進入了列強行列,開始脫亞入歐;另一個國家則顯然偏向歷史的另一方向,似乎在等待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急救。
時間如白駒過隙,飽嘗戰(zhàn)爭之苦的中國人掰著手指數(shù)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期待著中國的強盛。如常所愿,今天的中國強大了許多,只是這時日本也并未衰落,相反在它經(jīng)濟低迷的現(xiàn)狀下,在歷史問題上日本又開始大肆地聒噪起來。在這個意義上,重述、探討、紀念甲午海戰(zhàn)顯然有著不一樣的意義。正是在這個時段,祝勇前往日本,為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甲午戰(zhàn)爭紀錄片,尋訪日本遺址和史料。祝勇是散文家,同時受過嚴格的歷史學術(shù)訓練,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在對甲午海戰(zhàn)已經(jīng)研究汗牛充棟的情況下,角度新穎是務(wù)必要尋求的方向。日本之行,他們走訪百年前與那場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許多遺跡,不管是一個個未開花的炮彈,還是一張刻有“定遠”的辦公桌,還是一場并不尋常的祭祀……在被忽略的遺跡后面,是一個國家歷史真實的寫照,就像那張刻有“定遠”的辦公桌,如今沉默地躺在一座寺院內(nèi),誰會在意這個辦公桌曾經(jīng)的主人就是“定遠”號管帶劉步蟾。
以小見大,通過一件事情、一個物體娓娓講故事,這是祝勇最為熟悉的歷史書寫方式,同時也是當下中國對于甲午研究常常忽略的細節(jié)。如果能通過一個個的細節(jié)(遺跡)串起一個時代,那么,這的的確確是一次復活沉默遺跡的努力。
這樣的努力,無論如何無法錯過在日本具有特殊意義的“黑船祭”。
“黑船”,是日本人的說法,其實是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佩里準將率領(lǐng)的4艘軍艦,直抵日本江戶灣的浦河港。日本近代史濫觴于此,如同晚清被英國艦隊炮開了門戶。這個在中國人看來有太多恥辱性的事件,日本人竟然祭以狂歡式的儀式,作為觀察者的祝勇有太多的不解。他想探討日本在近代如此順利轉(zhuǎn)向,何以日本在面對未動一發(fā)炮彈的“黑船”時,恐懼是當時日本民眾的普遍反映,隨之恐懼是迅速作出的選擇,不僅心安理得地插上白旗,竟還有吉田松陰這樣的青年要跟隨軍艦到美國去,為此不惜偷渡。
拍攝甲午,也是祝勇一次自我觀念的洗禮,他不斷否定自己慣常對日本的認識,就像否定關(guān)于“黑船祭”是“勿忘國恥”、“牢記歷史”等簡單的理解,他在書中談到了“恥感文化”。他意識到,日本人不承認唯一正確的價值觀體系,也不認為有絕對正義,他們的世界劃分為有用的和沒有用的!昂诖睅Ыo日本人恐懼,但是也帶給日本人希望,后來日本開始了他們熟悉的學習進程——全面學習西方。關(guān)于這一點,祝勇不惜筆墨寫下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和李鴻章就全面學習的對話。
李鴻章說:“話雖如此,閣下對歸國舍舊服仿歐俗,拋棄獨立精神而受歐洲支配,難道一點不感到羞恥嗎?”
森有禮說:“毫無可恥之處,我們還以這些變革感到驕傲。這些變革絕不是外力強迫的,完全是我國自己決定的。正如我國自古以來,對亞洲、美國和其他任何國家,只要發(fā)現(xiàn)其長處,就要取之用于我國。”
祝勇絲毫不隱晦自己的觀點與情緒,他在文中說:“事實很快證明,還是森有禮‘有理’”。這樣的對話,是歷史的吊詭,也是觀察兩個國家文化異同的絕好角度。對話的背后,還有很大的思想脈絡(luò)可以挖掘,可以更加清晰地認識日本在近現(xiàn)代化中的轉(zhuǎn)型。日本學者從未間斷這種挖掘,竹內(nèi)好、丸山真男等學者就一直在探討日本迅速歐化轉(zhuǎn)型的根本所在。其中竹內(nèi)好就多有批評日本的“優(yōu)等生文化”,這一理論類同祝勇在書中提到的“有用的和沒有用的”表述。此外,竹內(nèi)好更從文化類型看,認為日本文化在類型上是轉(zhuǎn)向文化,不同于中國的回心型文化,認為日本的轉(zhuǎn)向文化是缺乏主體性的。而丸山真男則直接否定了進步論,他引用他人的著述批評日本對現(xiàn)代化一元的追求是在踐踏亞洲大陸的方式中取得的,對現(xiàn)代化的追求,在當時看來是從封建、從迷信中走出,但是對富有的偶像崇拜如何不是另一種迷信?
剛到日本時,祝勇驚訝于日本對中國研究的透徹,著作汗牛充棟、“排山倒!保袊缤粋透明體裸奔一般。其實,日本對自己的研究更是透徹、細致,如手術(shù)刀一般冷靜解剖著本民族。但祝勇更想說的是,與日本對中國了解相反,中國對于日本則一直是一個“混沌、堅硬的固體”,而中國人也在愛國心的驅(qū)使下一直排斥對日本的了解。像甲午戰(zhàn)爭前,清大臣陳其元就妄言滅了日本,這與戰(zhàn)前日本在做了充足準備的情況下尚沒有戰(zhàn)勝把握的心態(tài)截然不同。言外之意,甲午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那一場海戰(zhàn)我們敗了,敗得徹底,不過這場甲午戰(zhàn)爭卻并未結(jié)束,只是現(xiàn)在落后的還是我們,也許更重要的是在意識上。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說:“資料是一個起點,但歷史學家在此之前和之后都要在場,并用技巧,做出選擇!21世紀的甲午年,歷史敘述者祝勇在場,在這場日本之行中他厘清還原了許多歷史現(xiàn)場,努力讓沉默的遺跡發(fā)出聲音。就像他對未開花炮彈的重新評判,否認這是清政府腐敗、偷工減料的直接佐證。
1894年,只是歷史長河中一個刻度,就像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小小的刻度映照的是一個朝代的興衰走向。甲午年見證的是兩個國家,甚至更多國家百年歷史的轉(zhuǎn)向。這是巨大的工作,也是長遠的工作,遠非祝勇一人所能完成,更何況面對的是一個矛盾綜合體的日本。正因如此,真實地觸摸戰(zhàn)爭遺跡后,敘述者祝勇在他的文字中,自始至終都能感覺到他強烈的感情,帶著無奈、帶著矛盾。畢竟,誰讓這百年的歷史遺跡無人問津?誰讓歷史遺跡始終沉默呢?
祝勇《隔岸的甲午》的價值在于,怎樣看待歷史、怎樣看待日本和甲午之后的中日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有力度的歷史人文主義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