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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發(fā)現(xiàn)老村(楊慶祥)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12月22日07:54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楊慶祥

  讀過老村的《騷土》讓我感到非常驚訝,后來見到老村本人,了解到這部作品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開始孕育了,寫了10年,在90年代初出版,成為當年的暢銷書,一晃已經(jīng)快20年了。這讓我感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那是路遙、賈平凹、莫言開始登上文壇并引領一代寫作風尚的時候,而同為陜西作家的老村,此時正在默默地構思并寫作一部“非時代性”的作品。在多少年后,這些同路人已然成為了文學史和當代文壇的經(jīng)典,而老村,卻依然在世界的邊緣,寂寞于自己的精神持守。

  還好公平的天秤總是存在,文字者,在喧囂弄潮之后,總是要歸結到文字中來。老村這些年的作品,有《騷土》《撒謊》《黑脎》《妖精》等長篇數(shù)部,另有《吾命如此》等隨筆兩部。

  《騷土》從“從公元1966年冬至寫起”,到小說結尾處鄧連山自縊身亡,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天某日”,這3年,對應的歷史事件,正是中國的“文革”。“文革”是中國當代的大歷史、大事件,《騷土》用的是側面描寫的方法,寫一個小村莊3年的人事變遷。大歷史被落實到具體的生活瑣碎中,這種寫法,在2011年賈平凹的《古爐》中再次出現(xiàn)。但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老村拒絕使用一種高度道德化的現(xiàn)代敘述視角,而采用了一種相對自由、活潑的說書人的視角。他在小說的開篇采用了古典小說常用的楔子,而在結尾則是一首文人味十足的七言詩:青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似雪。這一結構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的模式,老村對這一模式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暗示了他的小說美學,他試圖寫出一種真正中國意義上的好小說。毫無疑問,《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這些經(jīng)典構成他的寫作資源。但老村對這些中國傳統(tǒng)的借鑒不是表面化的,也不僅僅是一個形式的問題,其實《騷土》在形式上并沒有使用章回體的標題結構。他是要從內在的小說肌理向古典致敬。

  除了說書人的視角,他更試圖在方言的基礎上處理現(xiàn)代漢語,將明清小說的語言與現(xiàn)代漢語有機地結合起來!厄}土》的語言因此有了一種特別的張力,它既是方言的,帶有地域性的鄉(xiāng)土氣息;它又是古白話的,里面有古白話精巧清雅的表達;同時它又是現(xiàn)代的,在描寫當下的日常經(jīng)驗和生活實感上有準確的表達力。我讀《騷土》的時候,首先就是被它的語言所吸引,感覺有一種久違的親切。這種語言,在當代的小說寫作中并不多見,80年代的汪曾祺、90年代的賈平凹、近兩年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木心,都有這種感覺。

  語言之外是人物。現(xiàn)代派寫作盛行以來,最大的問題是不會塑造人物。我在課堂上曾讓學生舉出幾個當代小說中的人物,很少。大家想起來的,還大部分是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的人物,比如林道靜、梁三老漢、高加林,90年代以后就只有莊之蝶典型一些了。讀了老村的作品后,我覺得至少有幾個人物具有這種典型性。《騷土》中的龐二臭和鄧連山、《撒謊》中的阿盛,這是老村對當代小說人物畫廊的一大貢獻。龐二臭作為《騷土》的主角之一,有著多重的解讀空間。這個以剃頭為職業(yè)的男人,幾乎是小說中插科打諢式的存在。他總在命運似乎將要改變之時突然潰敗下來,重新“淪落”為一個不重要的局外人。他是現(xiàn)代中國普通人的命運隱喻,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是歷史的弄潮兒,更多是龐二臭這樣的人物,被命運戲弄,同時也被歷史拋棄。

  但有意思的是,龐二臭并沒有因為這種戲弄和拋棄而感到沮喪,或者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恰好相反,他對一切安之若素,并享受著那看來并不高級的生活。這是一個活得有趣的人,與小說中的另外一個人物大害形成鮮明的對比。大害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現(xiàn)代人,而且是一個現(xiàn)代英雄,雖然老村將他置于一個“水滸”式的情境結構中,卻恰好凸顯了其現(xiàn)代性。與龐二臭相比,大害其實是一個自我實現(xiàn)欲望非常強烈的人物,他在小說中的一切努力,都是試圖改變環(huán)境并更新自我的主體。大害充滿了緊張感,其內心的沖突導致他最后的精神分裂,而龐二臭則是放松的、笑的,他和世界的關系也顯得更加松弛。在某種意義上,這是老村自我的兩個鏡像:通過大害,他實現(xiàn)了英雄夢,并親手將這個夢送上了刑場,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英雄,并有其悲劇色彩;而通過龐二臭,他看到了更豐富的日常和更永恒的歷史感。正是通過龐二臭的眼光,老村將不可能看到的東西看到了。在小說敘事學上,龐二臭有不可替代的功能性作用。

  大害死了,而龐二臭卻活了下來,而且會活得快樂,這是老村的深意所在!都t樓夢》以虛寫實,其哲學是空;而老村有言,他的哲學是“實”,即以豐富的日常生活,以對現(xiàn)實的多層次的具象描寫去理解歷史和世界。這種“實”的哲學,在小說中由一段精彩對白集中地體現(xiàn)出來了,《騷土》中寫馬翠花和鐵腿老漢在一起野合——這兩個很臟的人,在農(nóng)村里很卑賤的人——好上了。敘述者對此是如此評論的:“枉論德行大如海,拿一只櫓兒邀你,拿一方船兒盛罷”。德行又怎么樣?倫常又怎么樣?生命本身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啊。老村所要凸顯的是另外一套倫理和價值觀,這套倫理和價值觀在不同的時期被不同的“大歷史”所吞噬,但是,它一直隱秘地潛在,并成為“賤民們”生生不息的精神支持。老村愛這些人,這些農(nóng)民、這些賤民,惟有這種愛,才能發(fā)現(xiàn)這種卑賤之中的實在,這種實在之中的美感。

  中國上世紀80年代以后的當代小說,尤其是涉及到歷史的小說,大多取激烈批判的姿態(tài)!厄}土》的歷史情境是“文革”,也是最容易引起極端情緒的場所。但是老村沒有,作為一個有意識的作者,他在小說中用形式將個人情緒進行了秩序化和美學化。具體來說就是,《騷土》同樣可以理解為一部批判反思之書,但他不是一種理念化的批判,而是將這種批判融入到人物之中,通過人物自身的遭遇來呈現(xiàn)歷史本身的荒謬和殘酷。這就需要提到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鄧連山。這個“舊社會”的鄉(xiāng)紳,最后居然變成了《毛主席語錄》的“復讀機”,同時也成為最合格的告密者和同謀者。鄧連山的轉變是一種文化對另外一種文化的勝利,也由此可以管窺這一文化的規(guī)訓功能之強大,正因為其規(guī)訓能力之強大,其破壞性也就越發(fā)可怕,對比觀照中國當下的價值失序和道德焦慮,也許我們更加心有戚戚!厄}土》批判的力量,從歷史進入了當下。

  前面已經(jīng)說過,老村不是一個概念化的作家,他對文體、語體和人物的高度敏感使其批判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美學形式。這一點,《撒謊》最為突出。與《騷土》不同,《撒謊》的結構是完全現(xiàn)代的,它以成長小說的形式,書寫一個叫阿盛的中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歷程。兩個戲劇性的細節(jié)構成了阿盛人生的起點和終點,起點是他在“共和國誕辰六周年的日子”給毛主席像敬禮,并成為他一生的信仰;終點是阿盛在化糞池里淹死,以喜劇的方式完成了悲劇的人生。《撒謊》是一部奇特的小說,整部小說都是阿盛對偉大人物的模仿,從語言到行為。關鍵問題是阿盛并沒有意識到他是在模仿,他以為這就是他真實的存在方式。在這個意義上,阿盛是一個沒有內在的人,他的外在是“偉人”的話語幻覺,而他的內在,在這種外在的幻覺中被漸漸掏空。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真實的“空心人”。目前為止,還沒有一部小說像《撒謊》這樣以全篇之力對抗一種權力語言。

  阿盛是誰?他和阿Q是什么關系?他是革命時代的堂吉訶德嗎?我們有沒有想過,趙樹理筆下的新主體——小二黑——可能會變成阿盛;蛘哒f歷史已經(jīng)吊詭地證明,阿Q雖然經(jīng)過了小二黑的革命改造,卻依然不過是成為了空心人阿盛。雖然老村這部作品主旨在批判,可我卻在其中讀到了某種憐憫的東西。這個阿盛,不就是某時某刻的我們嗎?

  老村說,阿盛就在我們中間!耙驗槿鲋e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生存悖論”。不僅是撒謊,還有暴力,還有懲罰,還有規(guī)訓,還有刻意的歷史遺忘。但同時也有溫暖,也有安慰,也有人性不能被黑暗遮蔽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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