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釀造的感恩情懷(謝大光)

——顏廷奎《牛背上的黃昏》序

　　這部散文集我先后讀了兩遍。早春時節(jié)，柳芽初綻時，老顏剛剛選編完成，書名還沒有想好，送來讓我寫上幾句話。我拿到剪貼得整整齊齊的書稿，覺得沉甸甸的，稿子中有些是剪報，二三十年前的報紙，已經泛黃了，個別篇章還有細心改過的字跡。我能想象得到，作者面對這些含蘊著自己過往生命的文字，那一份珍重和感動。我仔細讀了一遍，本想隨手在稿邊做些標記，又不忍心。對待這樣的書稿，我能說些什么呢？思忖良久，只在封套上寫下一句“懂得珍惜生活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文字”。今年算是我的壯行之年，外出活動多，春天去了江西和山東，夏天里上了青藏高原，秋天又有新疆之行，直到入冬，樹高頭的斑斕飄落成路面上的畫展，我才又回到書桌前，再度打開它。盡管天南地北的見聞還縈回在腦際，一進入這些文字，心就靜了下來。老顏的散文有一股力量，一股讓人能夠靜下來的力量。樹也有這樣的力量，樹的枝，樹的葉，向上伸展，枝繁葉茂，卻不煩亂，只有沉靜，因為樹的根扎在地下，樹越老，根越深。老顏的散文也是有根的，根在故鄉(xiāng)，根在童年。

　　老顏的童年貧寒而又溫馨，貧寒的是家境，溫馨的是親情。這樣的童年使作者早早懂得了珍惜與感恩。成年之后，遠離故鄉(xiāng)，求學、參軍，結婚成家，轉業(yè)做編輯，生活的變遷，日常的繁瑣，非但沒有淡化童年的記憶，對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感念，對兄弟棠棣之情的懷想，對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眷戀，反而越發(fā)濃烈而甘醇。有一篇《大故鄉(xiāng)，小故鄉(xiāng)》，寫闊別多年，回到故鄉(xiāng)，“竟有了真正回到母親懷抱的感覺——溫馨、安適而舒服”。想起童年時一個人去山里砍槐樹條子，天黑了才害怕，不顧一切往家尥，尥到村口，“聽見有人喊我的小名，一聲聲地近，一聲聲地近，是母親。她的聲音很急，一點兒不像平時喊我回家吃飯那樣，細細的，柔柔的，帶著甜味，卻像北風咬著電線，嘶啞而尖利”。母親的聲音，老顏記下了；母親的心，卻是直到晚年才感悟到。記憶都是有溫度的，越是細節(jié)越折射出情感的深厚。這些內心深處點點滴滴的情感牽系，在歲月中發(fā)酵，釀成老顏散文中最感人的部分。

　　這些年，社會變化快，世態(tài)炎涼，人情淡薄，許多人熱衷于懷舊，希圖從往事中取暖，這也算懷舊的功利心吧，這種心態(tài)常常在回憶中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歷史，令往事失真，呈現出虛假的理想狀態(tài)，反而障蔽了前行的目光。老顏的童年記憶是質樸的，他從懷舊中更多的是汲取精神的營養(yǎng)，做人的根本。母親的言行是老顏反復寫到的，母親一生勤奮立世，清白做人，“她所給予我的，除了深深的母愛，更多的應該說是思想和品格上的濡染。她用她的言行，時時矯正我的腳步，使我在人生旅途的風雨中，未曾有大的閃失和愧疚，保持著正直的身姿與坦然�！痹诶项佇睦�，母親、故鄉(xiāng)，是他一生思想和生活的主心骨，也是他寫作的源泉。他善于和故鄉(xiāng)交流，傾聽故鄉(xiāng)的心聲，從中提升心智，激發(fā)靈感。故鄉(xiāng)孛孛山的變遷，使他悟到自然界的無師自通；故鄉(xiāng)的無名暗橋，成為他的第一位哲學老師，啟發(fā)他“默默地耕耘，默默地負載，踏踏實實地做下去”；懷念故鄉(xiāng)山路，他寫下《坦平盡在坎坷中》；獨步故鄉(xiāng)山林，他領會自然的召喚，“人生需要追求，然而人生不可強求”。故鄉(xiāng)還有啟蒙他的老師和學校……他珍惜這一切，感恩這一切，這一切成就了他自立于世的價值觀念，也成為他進入文學殿堂的基石。他的散文不討巧，不夸飾，有詩情而不濫，尚節(jié)制而中道，和他的為人原則是一致的。近些年，隨著人生進入新的階段，老顏的文字亦呈現漸趨開闊的境界，平宜中透出滄桑意味，不論寫什么題目，似乎都暗藏著一個主角——時間�！袄蟻砣皂氉x小學”，我讀出了面對時光流逝的坦然從容，讀出了始終如一的真誠無悔，正像老顏自己所說，“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說了真心話，而不是自欺欺人�！�

　　我和老顏同事二十多年，又是同齡人，平素說話都很隨便，經常開個玩笑。老顏厚道，開玩笑也不刻薄，遇到厲害角色，反會口訥。他在不同部門做過編輯工作，任過不同職務，對待同事或作者，不欺善，不弄權，一視同仁，也受過一些委屈。出版社是個小社會，百人百性，眾口難調，能幾十年如一日，堅持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挺不容易。退休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少多了，他偶爾到社里去，若聽說哪天我也會去，總要等到見面聊上幾句才走。我讀老顏的散文早，說過什么話，我都忘了，他一直記著。這次散文集編好，他約三位相知多年的摯友寫序、插圖、裝幀設計。他說，你熟悉我的作品，又了解我的為人，這個序就得你寫。我讀了這些文字，進一步驗證、加深了以往對老顏的認識，又了解到老顏為人為文的所為何來。我是有大收獲的。我想，所謂序，就是這些讀后感吧。對于這樣樸實真誠的文字，不需要過多的介紹，它自會通向讀者的心。

　　《牛背上的黃昏》一書，近日已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