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朝松下讀書的時候,經常聽學院的教授們提起湯用彤先生,還有我們不太清楚的所謂“學衡派”。諸如,看上去相貌高古氣象莊嚴的湯用彤先生和吳宓先生在做學問之余居然還兩人聯(lián)手寫過武俠小說,也說起湯用彤先生有一位哥哥當過漢奸,而湯用彤先生的患病逝世據說是與開始批判他的老師胡適先生令其壓力巨大有關,當然也說到湯用彤先生的一個兒子湯一介、兒媳樂黛云,如今都是名教授,云云。但對于湯家故事,也僅僅是這樣的耳食之言途說道聽,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真假參半,實在是弄不太清楚了。很偶然的機會,聽一位年輕編輯說,她正在編湯一介先生一家人的一本書,類似于楊絳先生的《我們仨》,這倒讓人產生了幾分期待啊。湯家至少兩代都在北大或紅樓或燕園,經歷幾十載的風雨蒼黃,他們所耳聞目睹所交往接觸的都是知識名流,應該會有很多令人感興趣的細節(jié)和人物給人以啟迪吧?
果不其然,就在湯一介先生駕鶴仙逝不久,裝幀古樸莊重的《燕南園往事》就來到了讀者面前,雖然是兩代四個人的署名,但訴說的卻是幾代人不同視角多種解讀的湯家故事,這樣的敘述,不同于楊絳先生一個人追憶自己的丈夫與女兒的三口之家在人世間的苦樂悲歡,而是各自署名,獨立成文,即使是同一件陳年舊事,但在不同人的敘述中相互參政彼此對照,就有了別樣的意義。書中提到湯用彤先生很是吃驚地責問樂黛云先生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居然不知道“誰生厲階至今為梗”的意思這一事情,湯一介先生在文章也有提及,足見一個學問之家,對學問求知是如何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的;而湯用彤先生受邀到天安門城樓,算是一種對知識分子難得的禮遇,而湯用彤的孫子對見到毛澤東居然還握了手自然是興奮莫名倍感自豪榮幸,而在作為兒媳婦的樂黛云看來,自己的公公有此機會也曾考慮究竟是帶湯一介樂黛云一家人去享此榮耀,還是帶領湯一介的弟弟一家見識大場面,機會難得,左思右想,湯用彤考慮到自己的兒媳婦樂黛云被打成右派,正值在政治上是驚弓之鳥倍感壓抑,有此機會,也算是一種難得的政治上的“殊榮”,老人家這樣的一番苦心,被他的兒媳婦體察到了。沒有置身過那樣的政治氛圍中的人,又怎能體察到湯用彤先生的一番良苦用心!湯用彤先生的哥哥湯用彬先生在抗戰(zhàn)期間曾經擔任偽職,湯用彤先生對此一直不予原諒。但據說,湯一介先生曾每年資助他的侄孫女一萬元,供其讀大學。
這樣的教授之家書香門第,在“文革”乃至恢復高考之后,他們的孩子上大學卻也是山重水復困難重重,多方找人,拜托關系,甚至找到了教育部副部長都是無功而返,還是中央黨校的孫長江交游廣泛,拜托童大林轉遞了樂黛云夫婦寫給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方毅,才得以有機會進入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就讀。一個名教授的兒子,如此大動干戈,驚動了當時在國務院主管科技和教育的副總理,才能夠進入大學校門,這樣的實例,這樣的遭遇,這樣的幸運,幾人能夠?
樂黛云先生回憶她的同窗好友朱家玉的命運結局,實在哀婉動人,令人哀傷。而湯一介先生的哲嗣描述童年舊事,與江青握手,被父親要求寫“批判”讀張?zhí)煲硇≌f的讀后感,與名教授黃昆、王力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眼中的馮友蘭、周培源等名流大家,文字樸實無華,但語出真誠,頗為清新好讀。樂黛云先生嫁入湯家,還要鄭重其事地宣稱要與這個舊的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還對聞一多的兒子聞立鶴的玩笑“火冒三丈”,現(xiàn)在回顧回味,都是多么溫馨有趣的往事如風啊。
《燕南園往事》中故事多多,當然要靠讀者們沉潛其中,去細細品味了,而書中的黑白照片,尤其是湯用彤老先生夫婦與孫子孫女的庭院留影,樹木扶疏,小院清幽,散發(fā)著一個敦厚平實的文化世家的溫婉人情,這樣的家人常坐燈火可親,也算是紛紜人間最為打動人心的一種人間至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