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亂》,一本裝幀簡單的書,就放在我的床頭,我經常讀它。
《喪亂》整本書是以“我”來體驗、感知、觀察世界的。這個“我”是個有著農村背景的城市新移民,一個有文學愛好又有人性弱點的丈夫和父親,一個來自社會底層忽然擁有了話語權裁判權的新聞從業(yè)者、公司職員!拔摇笔敲舾械模彩擒浫醯,又有某種書生氣的道德感,整個世界的面貌通過他的主觀折射非常個人化地呈現(xiàn)出來,光怪陸離,錯綜復雜。
因為這個“我”雖然羞怯,卻有著農村孩子的真誠、坦率和實在,他不掩飾自己,不高興就不高興,不喜歡就不喜歡,難受就難受,有反應就有反應,“理想得厲害,奢侈得厲害,也俗氣得厲害”。因為真實,他的感受便有了某種普遍性。你會覺得那個“我”真像我,真是我,也像他,真是他。相似的背景,相似的經歷,相似的脾性,相似的困惑。我們也不愿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衰竭了的身體的丑陋;我們對親人的死有時也曾表現(xiàn)出麻木,而不是悲痛;我們中有相當多的人像“我”的大伯,憎惡什么卻與憎惡的對象糾纏一生,以至于最后連愛和恨都說不清楚;我們的一生興許也僅是掙扎著做“我”祖母的一個習慣動作,拉燈,滅燈,再拉燈,再滅燈。那個“我”確實像我,確實是我;是我,是他,都存在一個現(xiàn)實問題:該怎么活?
“我”是悲觀的。“我”出生在“沒有希望”并且常常要“下苦”的農村,很早就被“饑餓驅趕”,被“知識擯棄”,觸目皆是“骯臟”和“不潔”,“充滿著錯誤、誤會、將錯就錯和得過且過”,從農村走向城市(先是小城市后是大城市)的“艱難歷程”夾帶著不安、惶恐、內疚、時時襲來的血親糾纏和難以擺脫的原罪,一個愛好文學、喜歡思考的敏感心靈,不僅真切細致放大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還時不時來一番靈魂的拷問。這是一種“萬難忍受”的境況,而“我”則命中注定地乘坐在往返于兩者之間的“中巴”車上。在“我”的視野里,沒有“田園”,更沒有“牧歌”,只有具體的“農村”,那無可回避的窘困、沉重和麻煩。
“我”是殘酷的!拔摇狈锤幸宰婺笧榇淼纳弦惠叺纳,靠著本能“在日子中一天天熬過”,“生活就是受難”,沒有愛好,不抱希望,到最后甚至連“疼痛感也喪失了”,無異于一種“死的樣品”式的生存;“我”竭力反抗父親的栽培,不成為他認可的那種“聰明好學出人頭地”的孩子,而是羞怯、少言、愛好文學,縱容自己的性情,并借助妻子的因素在家里“基因重組”,不入血親糾纏的套,走獨立自主的道路;“我”懷疑愛和情感的力量,無論愛、親情、感動,都沒有持續(xù)性,都經受不住生活的摧殘和消耗;“我”“最懼怕的詞匯之一”就是“理想”,因為其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的痛苦和折磨”,而且“絕對經不起現(xiàn)實的考驗”;“我”甚至摧毀了他喜愛的文學的必要性,“今天的文學似乎再也沒有整合人心的雄心和勇氣了!倍拔娜恕,“即便在報社,這也不是一個褒揚的詞。它證明了一個人的興趣和愛好多么不切實際,它表示一個人永遠處于猶豫和彷徨之中,它表示一個人對人生、世俗事務缺少殺伐決斷的能力,不能掌握生活必需的技巧和手段。”要命的是,他認定,那些文學家,“這些遠離人群的人,憑什么他們就能發(fā)現(xiàn)人生真理?憑什么他們就能猜透人生感受?他們是命運的巫師?他們在狹窄的領域中生存,和生活保持遠距離的接觸,甚至不屑進入生活,憑什么他們的人生體驗就能代表他人的體驗?”“我”其實想說,這些文學家在表現(xiàn)生活方面已經喪失了資格。他遇鬼弒鬼,見佛殺佛,三山五岳,給我開道,一口氣把自己逼到了價值虛無的邊緣,用一顆裸露的心,揭示了生活超強度的變遷動蕩,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精神世界的普遍混亂和危機深重。
“朝陽大概是不會再寫了”。在書的序言中,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對這本自傳色彩濃郁的散文集發(fā)出嘆息。也許,生命中那些根本的、沉重的經驗沒必要一再書寫?稍谖铱磥恚囊馑际钦f,朝陽起碼不會再寫這樣的散文了,再搞這樣的文學了。因為《喪亂》里有兩條線發(fā)展,一是“我”一站一站“進城”的歷程,從貧瘠的鄉(xiāng)村到小城市,再到省會城市,從大城市的邊緣,逐漸走向中心;二是這期間“我”對過去那種特定的價值——“文學”的推崇、依戀、質疑和放棄。
底層掙扎著奮斗上來的人,一直很在意甚至很反感自己的弱勢,他們,包括“我”的父輩追求知識,看重的是“知識的世俗和物質功用!彼麄兿Mㄟ^知識擺脫農民的身份,改變自己在社會中的弱勢地位,逐漸成為社會中的強者!拔摇钡母篙吷踔磷呦蛄藰O端,“他們拼命地供自己的孩子考大學,但是一旦孩子的知識對現(xiàn)狀產生反思作用的時候。他們立即會表現(xiàn)出一種反知識的情緒!币驗樗麄儜{本能就知道,那會干擾他們實現(xiàn)既定的目標。
生活就像祖母的葬禮,雖未完全喪失,卻充滿了喧嘩與騷動,混亂一片。這興許是該書名叫《喪亂》的原因吧。
我一直有這樣一種感覺,面對中國近現(xiàn)代豐富而戲劇化的生活,我們的文學是有愧的。人們一直在強調作家的才氣、想象力,可我認為中國文學連最基本的真誠和寫實都做不到。沒有直面人生的勇氣,就談不上很好地描寫它,揣摩它,反思它。我們的文學很大,很有規(guī)模,經常追求“史詩”的氣魄,其實是一種宏大敘事,空洞而粗糙,少有個人化的真實細微的感覺描寫,流變的思索,扎扎實實的存在分析。一切具體瑣碎的細節(jié)都被忽略了,或有意遺漏掉了,變成了才華橫溢的“文字表演”和嘩眾取寵的“雷人趣味”。
《喪亂》沒有這些缺點,倒有許多相反的優(yōu)點,誠實,坦白,直面生活,敘述極具穿透力,所以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