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而斑斕的風景——讀《情趣從何而來——束沛德自選集》(殷健靈)

　　束沛德是經(jīng)歷過半個多世紀文壇風云的文學評論家和組織工作者，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還曾寫下10余本評論集和散文集，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理論文字，“文如其人”用在他身上十分恰切。

　　近日，束沛德的自選集《情趣從何而來》面世，這是他65個春秋寫作與從事文學工作成果的濃縮版，分外精練耐讀。全書分為“理論批評”、“散文隨筆”和“附錄”三部分。其中評論56篇，散文52篇，總共108篇。閱讀之余，除了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更多的是對他為人為文的敬重。

　　“理論批評”中的文章從宏觀的文學創(chuàng)作到具體的作家論不一而足。作者既敏銳捕捉不同時期的兒童文學現(xiàn)象全景，又以“督導”身份評述局部景觀。他的“作家論”涉及老中青三代，在懇切鼓勵和推介的同時，也不惜直言批評。其中，一些在十數(shù)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的理論闡述、指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放到今天，依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情趣從何而來——談談柯巖的兒童詩》1957年甫一問世，便激起強烈反響。這篇文章不僅讓年僅28歲的女詩人柯巖引起了文壇關(guān)注，更重要的是，文中對“兒童生活情趣”的獨到發(fā)現(xiàn)，對兒童文學美學追求的極力彰顯，對趣味高下的判別，在強調(diào)兒童文學“教育功能”的50年代均顯得卓爾不群。周作人提出過“有意味的‘沒有意思’”這一兒童文學的標準，這正是兒童的情趣。束沛德不僅發(fā)現(xiàn)了柯巖兒童詩中“令人激動的兒童情趣”，還提出“作品的情趣，不僅是作家在生活中獨特的發(fā)現(xiàn)，而且是和作家巧妙的構(gòu)思、生動的想象分不開的”，“不能用成人的想象來代替兒童的想象”。在文中，作者引用馬爾夏克的話，認為深受孩子喜歡的兒童詩應該是“積極的、行動的，有韻腳的”，并由此認為，要“善于從兒童日常生活中選擇一些有趣而又是必要的細節(jié)、動作和沖突把兒童性格勾畫出來”，這不僅是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真諦，也是所有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真髓。

　　束沛德一再強調(diào)：“趣味問題對兒童文學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反對把“兒童文學作品當做‘立見功效’的萬用膏藥”。在文章結(jié)尾，他揭示了趣味高下之別，“輕佻的逗笑”、“油滑的噱頭”談不上趣味，“離開生活的真實追求到的離奇的趣味，或者是挖空心思編造出來的小趣味，一定是庸俗的、灰色的、沒有意思、沒有生命的”。這些創(chuàng)作問題時至今天依然有著現(xiàn)實意義和警示作用，因為他揭示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真理。

　　作為兒童文學的組織者和參與者，束沛德寫過很多全景式的掃描文章。這些文章不羅列數(shù)據(jù)、不浮泛議論，而是言之有物，更有反思式的思考與建議。比如1986年的《關(guān)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新的思考》中，作者先見性地提出“在借鑒、吸取中外文學精華時，要多分析、多消化，融會貫通，不能生吞活剝，簡單照搬”，聯(lián)想到后來一連串的“跟風寫作”、“魔法學校滿天飛”等創(chuàng)作出版現(xiàn)象，不得不讓人苦笑嘆息。寫于1991年的《增強少年小說吸引力》一文敏銳地提醒作家：“我們要精心選取新的、獨特的角度來揭示少年與學校、家庭、人生、社會、自然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少年對生活的向往、對世界的憧憬、對未來的幻想”。他鼓勵作家要展現(xiàn)廣闊豐富的生活畫卷，積累生活庫存。20多年過去，當年所提到的少年小說的問題，是好轉(zhuǎn)了還是愈益嚴重了？

　　不過，相比理論文章，我個人更喜愛后半部分的“散文隨筆”。這部分既有童年往事、成長經(jīng)歷，更有他和文壇名人的交往軼事，文章真切樸素、襟懷坦誠，極具感染人的魅力。束沛德曾在文中憶及女作家菡子對他的影響。菡子強調(diào)散文的基本特色是“由小見大”，情景交融、詩意盎然、精巧別致、清新流暢深受菡子的推崇，也啟發(fā)了束沛德。他在鑒賞作品時更好地把握“以情感人”的藝術(shù)特色，揣摩和品味不同作者的藝術(shù)特色，而這些創(chuàng)作觀想必也影響了他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束沛德在散文中回憶了與冰心、周揚、沙汀、邵荃麟、郭小川、張光年、馮牧、張?zhí)煲淼热说慕煌�。這些文章不是資料匯編，更不是隔靴搔癢的道聽途說，而是融入了獨特的人生體驗，充滿生活細節(jié)和真知灼見，特別具有抓人的力量。

　　束沛德充滿感情地回憶亦師亦友的沙汀：在他二十一二歲時，年近半百的沙汀不礙年齡差距，與他成了“忘年交”。文中特別寫到，沙汀告誡他要注意記日記，寫散文隨筆，凡有所見所聞所感，都記上一筆。這一建議想必對年輕的束沛德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文章最動人的部分是寫到沙汀晚年，“我去看望他，只見面龐瘦削的老頭，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張沙發(fā)上”，每次見面辭別，沙汀都要堅持送別。有一次，沙汀搭著他的肩膀，深情地說了一句：“好像見面的機會不多了，見一次少一次！”“我見他眼眶濕潤了，這時我竟說不出一句能給他以慰藉的話來�！睌�(shù)千字的篇幅記敘了作者和沙汀先生的半生交往，樸實真摯、自然坦誠，既生動地再現(xiàn)了沙汀的真性情和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考，也寄寓了太多人生無常的悲愁與人情溫暖。相比那些擺弄噱頭、文風華麗的文字，這樣的文章更能贏得讀者的心。

　　這種風格在束沛德的散文隨筆里是一以貫之的。通過他的文字，我們不僅觸摸到了“半部當代文學史”，也真實可感地看到那些舉足輕重的文化人物有血有肉的“另一面”，同時，也獲得了思想啟悟。束沛德為人平和大度、樸素平易，同時亦是溫潤如玉的。他在文章里寫到少年時的自己“內(nèi)向而多思、文靜而執(zhí)著”，如今，他已至耄耋之年，但那少年的影子依然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