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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風中的習習(蔣藍)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11月26日09:52 來源:中國作家網 蔣 藍

  關注和閱讀習習的作品已經有十幾年了,習習筆下的蘭州尤其出彩,黃河故道的硬風勁掃江南金黃的落葉,花在女墻低頭,卻以內翻的造型完成了一個翻 飛的敘事。這樣,一個逆風而起的意象在我的印象里,逐漸玉成了。讀到她新近推出的散文集《流徙》,更加領會這個標題包含的寓意:在大地上流徙輾轉的人,靜 靜等待,讓這個奔忙的時代涌進了銀行、酒吧和車站,終于騰空了小街和巷道,方才可以盡情打量那些石板、甬道、長廊和草木,記錄下這些承載歲月的風物故事。 這需要有極大的耐心,就像一支燭火,在與黑夜比試耐力。

  從風物到風情的詩性敘事

  近20萬字的《流徙》,習習的文筆不脫風物,她是一位傾心能指的敘述者。其實,風物具有極大的所指,它涵蓋了歷史、地理、城市、文化、技藝、風 俗等方面的細節(jié),古代地方志里最讓人留戀的,恰是美不勝收的風物志。換句話說,風物的歷史就是人文與自然全部的歷史。能夠充分珍視一地的風物已經不容易, 但這僅是記錄,不是文學。英國散文大家懷特的《塞爾彭自然史》與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乃至梭羅的名作澤被后世,最讓我心動的,是切入事物而又拉出了絲絳 的那一種情致。

  黑格爾指出:“如果要找一個名詞來稱呼這種不是本身獨立出現(xiàn)的而是活躍在人心中、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處受到感動的普遍力量,我們最好跟著希臘人 用      os這個字!边@就是情致,他把情欲與情致、情致與神作了比較。情致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滲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種基本的理性的內容,因而“情致是藝術的 真正中心和適當領域”。習習的散文不是狹義的風物散文,更多地展露出一個女性獨特而充滿悲憫的觀察與細膩剪裁,其文風裹挾著西北的深廣與江南的滋潤,它們 的張力卻因為詩性的盤桓,從而得到了緊張的統(tǒng)一。

  一個價值向度在于,將心智播撒在風物之間,比耗散于人際上也許更有意義,由此構成了習習寫作“流徙”的底蘊。

  大地的根性往往缺乏詩性,缺乏詩性所需要的飄搖、反轉、沖刺、異軍突起和歷險。也可以說,詩性是人們對大地的一種烏托邦設置;但撲出去而忘記收 回的大地,就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無心的天地造化,仔細留意,卻發(fā)現(xiàn)出于某種安排。100多年前,黑格爾還斷言:“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史詩,因為他們的 觀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边@是特指東方民族沒有史詩情結,無意間卻道明了實質,讓思想、情感隨大地的顛簸而震蕩,該歸于大地的歸于大地,該賦予羽翅的 賦予羽翅,一面飛起來的大地與翅下的世界平行而居,相對而生,成就了習習的散文。

  習習不習慣所謂“大散文”、“全景式散文”,所以她沒有繞開事物直上高臺紅光滿面發(fā)表議論的習慣;她也沒有把自己的情感像黃河那樣越流越高,讓 那些“疑似淚水”的物質懸空泛濫;她不是冬烘的學者,可以術語遍地,撒豆成兵,炒一盤成分可疑的“學術隨筆”;她的散文讓日益隔膜的事物得以歸位,讓咋咋 呼呼的玄論回到了常識,一句話,讓散文回到了散文。

  在她近年的一些可以歸入風物題材的篇章里,她在那些植物、墳塋、殘碑、道路、寺院、人類遺址、烏云、鋪排的鳥聲當中,感受到了一份惟她所用的默 契與傷感。她節(jié)制的語感就像一幅精細但不愿再隨意涂鴉一筆的速寫,她咽回了自己多余的話,只讓那些被她凸顯出來的事體,又回到曠野與生活當中。

  習習在事物面前只留下了自己的腳印。她帶走的,是她的相遇、相知、相戀,乃至相忘。

  顯然,一個沒有多少經歷的人,很難觸及經驗性寫作;而一個無法對經歷進行處理的寫作者,其經驗性根本就無從談起。在散文這個依靠經驗性寫作才能 發(fā)力的寫作領域,我傾向于談論習習的散文,而不是她的語言或語境,隱喻或反諷。嚴格地說,比起過往的寫作人,我們的確難以再發(fā)現(xiàn)什么了,很多的“洞見”不 過是換了一個說法,又閃爍在文學愛好者的低空。盡管它們均是經驗的構成部分,但還不是文學的經驗性。從個人化的生活史中彰顯既符合歷史語法、又迥異于宏大 敘事的言說,通過習習言說的指向,抵達那看不見的所在,以“說出即銘記”的心證方式,正在成為一種檢驗散文家實力的標尺。

  在組題《靜物》系列中,我感動于那《流動的河》里的一個場面:“那天,大聲喧嘩了半個白天的我們,在夜深人靜時,看見了身邊這條流動的河,幾個 人竟都沉默了起來!痹谝粭l大得無法流動的大河面前,在一條與黑夜融為一體的河流面前,那就是時光,那就是人和命運都在老去,卻仍然滿懷對時光的敬畏以及 渴望涉水而過的慕渴之思。在大西北的逆風中,習習露出的是頂風而起的背脊,而后,她立刻又把自己放回到風的低處。

  筆記體與漢語畛域寫作

  我讀過習習不少文章,尤其是讀完《流徙》之后,漸漸有一個困惑縈縈而起:她提供的文字也許是一種“行走文學”,但到底是散文,抑或隨筆?

  無論如何,鑒于雜文和隨筆本質上都是以議論為其內在的魂靈,它們從散文的方陣里旁逸斜出,墜生民間,分別形成了獨立的文體。我注意到,在漢語寫 作中流行了十幾年的人文隨筆,它從來就沒有被從未命名的“人文散文”置換過。我認為,隨筆不但是散文界的撒旦,也是制式文學散文的異端。散文需要觀察、描 繪、體驗、激情,隨筆還需要知識鉤稽、哲學探微、思想發(fā)明,并以一種“精神界戰(zhàn)士”的身份,亮出自己的底牌——散文是文學空間中的一個格局,隨筆是思想空 間的一個驛站;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隨筆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散文是一個完型,隨筆是斷片。

  這沒有高低之說。喜歡散文的人,一般而言比較感性,所謂靜水深流,曲徑通幽,峰岳婉轉;傾向隨筆者,就顯得較為峻急,所謂劍走偏鋒,針尖削鐵, 金針度人。面對一棵果樹,習習使用了一個類比,散文會對這棵果樹的生長、開花、果實、色澤、氣味等等進行全方位描繪,并勾連自己的情感記憶,得出情感性結 論;隨筆是掰開果實,品嘗味道,讓果酸在味蕾上找到那些失去的,并獲得品析的結果。

  面對如今漢語寫作領域出現(xiàn)的“打通”文學散文、人文隨筆的努力,這不但值得期許,更值得關注。反觀習習的文體,如《風情》《盧梭這個老頭兒講給我的》《原來有這么龐大的一個故事》等眾多篇章,恰恰呈現(xiàn)了“打通”的一種敞開的景觀。

  所以,不能結果的花,自然是花;但劍身的銹,卻一定不能叫銹。

  如果這一文體態(tài)勢的判斷能夠得到確立的話,那么,在習習人生流徙之間的諸多細節(jié)中,她的筆記體一再引起我的關注。我認為,她對筆記體的用力,既 體現(xiàn)了她不再滿足慣常文體的一種突圍,也是她向古代先賢的致敬,更印證了鮑德里亞的結論:斷片是一種趨向民主的文體。習習對我講,多年來自己不但購買了數(shù) 量驚人的古代筆記,閱讀也讓她心醉神迷。在我看來,斷片的源頭在古希臘,那是思想最喜歡的衣服;筆記體的寫作,卻是古已有之。目前僅有極少數(shù)人在默默為 之,一是學人,二是詩人,罕有思想者。學人是從學理入手,詩人是從詞語著眼,罕有從現(xiàn)象學意義而進入事體的。這,也正是斷片、札記、筆記寫作最豐饒的野 地。

  習習說過,她喜歡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是喜歡作者獨居一隅的清純?還是喜歡作者獨坐黃昏的安然?也許都不盡然,習習在閱讀中漸漸展開了自己的 域度。她畢竟是在“流徙”的間隙與風物相遇。她不是清少納言眼中的屋檐,她是黃河古道上的風。《寥寥數(shù)筆》這一大組筆記里,有一篇寫到了她眼中的磚畫:

  從嘉峪關附近出土的漢魏墓室里的磚畫上可以看出,畫師們的手腕開始柔軟了,靈活了。線條不再只有鑿刻時的倔硬,且有了細粗之分。粗線可以表示凝重和堅毅;細的線條表現(xiàn)柔軟和彈性,比如馬的腹部,開始有了弧度,微彎的細線條,似乎能讓人觸摸到馬腹的溫度。

  這時候,濃厚的世俗氣息撲面而來。人開始成了畫面的主人,當然還有圍繞人的家畜和樹木、植物。有一塊磚畫,畫了兩個穹廬,穹廬之間長著一棵樹, 粗壯的枝干,上面點染的色塊似是果實。一個廬里,男人正蹲著煮食,一個廬里,女人半臥,肚腹隆起,似乎快要生產——俗常人安靜的日子。還有一幅《采桑護桑 圖》,均是寥寥數(shù)筆。女人在桑樹下采桑,男人拉開弓箭,在一邊保護桑樹的果實。有很多此類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畫面:殺豬、蒸饃、洗燙家禽、耙地、烤羊肉串、井 邊打水、淹菜……繁復的熱氣騰騰的生活,都通過精簡的線條表現(xiàn)了出來。這時的畫有了性情,有了食物的香味,馬兒奔馳時,蹄下有了呼呼的風聲。

  作家盡力貼近那冷冰冰的古磚,她聽到了磚頭深處那排闥而來的蹄聲。類似的筆觸,在《流徙》的另外篇章里頗多。她寫《大!罚瑥那嗪:胶D系囊 象重疊;寫《姜維墩》,從古狄道城寫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在姜維墩上“采集的那種野豆,名叫大鋼針,在那個饑餓的年代,把大鋼針煮了,殼子里的果實, 暄軟而鮮美。但剛從毛刺樹上摘下的大鋼針,硬而尖銳,酷似傷人的利器”。讀到此,心頭一驚。1859年來自云南的李藍大軍橫掃四川南部諸縣,殺死高縣縣令 丁良俊后,成都文人余瀾閣就記載說:“聞咸豐七八年間,高邑各鄉(xiāng)桐葉,多生刀劍形,蔓菁亦作尖刀狀,殆殺機之先兆者歟!睂φ掌饋,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傳聞,固 然有傳聞的挪移,但這一挪移,恰是情致。頭腦冰結的人,聞不到這一股戾氣。

  與其說習習不再顧及“文學散文”的起承轉合,不如說她早已經撞破了制式寫作的藩籬,只寫下讓自己心動的風物、皺紋與死亡。如此,習習的率性寫作 正在接近我心目中的“漢語畛域寫作”——不確定的,不規(guī)范的,不放棄對知識與思想俯身的文學寫作。從人的角度而言,這種寫作更多是基于人生閱歷對命運的既 不俯首稱臣、又無法徹底抗拒的沉默姿態(tài),而更高于它的,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這也許更接近奧地利作家穆齊爾的“隨筆主義”旨歸。

  這樣,對于習習的筆記體寫作,我心目中就越發(fā)清晰了,索性寫出來,恭候她的裁決——

  她的價值立場是高揚自由的。在前行過程中盡管有無限的可能,但關注每一個可能就是打通靠近自由的路途;她的文體意識具有試驗精神,具有不確定的 文體特征。筆記體是思想的犁溝,構成一種逶迤放射的隱喻文體;她無須架空形象來梳理思想,而是把理念還給思想,讓理念流動在思想之中;鑒于隨筆的主題私人 性、結構隨意性、感情親和性,她已經無須回避在思想演繹過程中對情緒的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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