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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紀念巴金先生110周年誕辰系列紀念活動”的第一站,“巴金的笑——祁鳴鏡頭中的巴金攝影展”在海上藝術館開幕。
剛剛過去的周末,向公眾開放兩年多的巴金故居創(chuàng)下單日參觀人次新高——2180人。
在武康路113號的這座小院落里,主人好像從未離去。
25日是巴金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日。本月以來,上海文化界推出多項紀念活動:“巴金的笑——祁鳴鏡頭中的巴金攝影展”、“收獲之美”——首屆收獲論壇及青年作家朗誦會、“巴金的世界”——巴金誕辰紀念展、巴金學術研討會、“樂讀巴金”——宋思衡多媒體音樂會等。
在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周立民看來,在眾多紀念方式中,閱讀巴金是最貼近的方式。他說:“我不知道,有那么多榮譽、頭銜、議論、評價乃至傳說,加在巴金先生的身上,我們是否還有可能撥開迷霧看清他;我也不清楚,今天的一切是否都是巴金先生想要的。所以,多年來,我總是試圖把這個人還原到他原初的環(huán)境中,去看他的所思所想;同時,也把他放到我們當下的生活環(huán)境里,去體味他可能帶給我們的生命啟示!诮裉,我們如何看待巴金的精神遺產’正是這樣的追問!
巴金的家,在當下的意義
“我在1948年有一季是座中?,那時是多么熱鬧呵。靳以和蘊珍,經常互相逗笑,那時屋中很不講究,廚房是進口,又黑又煙熏,進到客室也是夠舊的,可是由于有人們的青春,便覺得充滿生命和歡樂。
汪曾祺,黃裳,王道乾,都到那里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個沙龍。我還記得巷口賣餛飩,賣到夜晚12點;下午還有賣油炸臭豆腐,我就曾買上樓,大家一起吃!薄碌
搬到人們熟知的武康路113號之前,巴金曾在淮海坊59號住過多年,長篇小說《春》的后半部分、《秋》的全本、《寒夜》的后半部分都是在這幢房子里寫的。
巴金的家,從那時起便是一個熱鬧而溫馨的文化沙龍。
“家要有家的感覺。”周立民說。2011年年末,在巴老去世后安靜了6年的武康路113號又重新熱鬧起來。
“無論是布置故居還是舉辦活動,我們考慮的總是,這是不是符合巴老的心愿。巴老是最尊重讀者的。”兩年多來,巴金故居對參觀者做了詳細統(tǒng)計,每年末發(fā)放問卷,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形成報告,對于讀者提出的問題和建議加以改善。讓周立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本以為中老年市民會是參觀主力人群,實際上,各年齡階層分布均勻,年輕人占比不低。
“巴金的知名度和老房子的吸引力”,周立民這樣分析!拔覀冮L期以來被一種思維困住,總覺得年輕人是要被教育的。但如果能營造一個氛圍,形成心靈的交流,讓他們跟著哭和笑,不是更好嗎?”
讓周立民有些憂慮的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巴金和巴金同輩作家的作品多是知識學習,而不是文學學習。“雖然大家都提倡讀巴金的作品,但那種概念化、知識化的閱讀就像‘壓縮餅干’一樣很大程度上替代了讀原著文本的直觀感受,也可能還沒讀就拒絕它了。作家被簡化和抽象成了一個符號。年輕人不應該滿足于知道他,用別人的想象和結論代替自己的閱讀和認知!
“評價巴金,對巴金毫不重要,相反,對于我們每一個人倒是更重要,因為,我們總得問一問自己:我究竟要做一個怎樣的人?”周立民說,“在這樣一個時間節(jié)點談巴金,首先不是想要大家來學習巴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趣味和選擇,但重要的是,我們要給大家提供不同的文學參照系,在流行小說、暢銷書籍、翻譯作品之外不同的參照系。也許有的符合你的精神圖景,有的不符合,但只有在眼界開闊,在不同參照系的比較下,才能確認和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所處的世界。這也許是巴金那一代作家在當下更大的意義。”
每“見”巴金,必有所得
“我每見巴金,必有所得!欢ㄒ毩⑺伎,不能隨風倒,那是卑鄙、惡劣的行為。既錯了,便不要再折磨自己,想起沒完。讓過去成為過去,讓自己清醒些!今后,不再上當! ——曹禺日記
1978年底,復旦大學中文系資料室,兩個青年踩著咯吱咯吱的木樓梯摸了進來。這是恢復高考后復旦中文系的第一屆學生,24歲的陳思和、22歲的李輝。
“我們一塊兒研究巴金吧!眱蓚青年不經意的約定,事隔36年后被當事人認為是一個“改變人生的決定”。
“對人真誠,獨立思考,不人云亦云。”李輝說,這是巴金對自己最大的影響,“做不到,覺得有愧于巴金。”
四年本科畢業(yè)后,李輝進入新聞圈,陳思和則一直留在學校,但二人都沒有離開巴金。圍繞巴金,李輝對當時的文化老人群體產生興趣,開啟一系列訪談與寫作!皩τ跉v史的敘述要有甘于寂寞的狀態(tài),我做一個課題做十幾年、幾十年不著急,想想巴金光做出版就做了一輩子!
在巴金寫給蕭乾的信里,要蕭乾“深沉一些、沉穩(wěn)一些”,李輝同樣把它看作是對自己的要求。大一剛進校時,班上年紀偏小的李輝是各種活動的活躍分子,跳舞、演出,樣樣熱衷,大二開始,“我靜下來了,什么活動也不參加,專心讀書”。
“像巴金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沉吟片刻,李輝更正道,“幾乎沒有了!
李輝與陳思和跟隨賈植芳開始研究巴金的1978年底,正是74歲的巴金在香港《大公報》上發(fā)表《隨想錄》的開始。
在李輝看來,《隨想錄》 開時代風氣之先,“當時,大批‘歸來者’還在懵懂之中,巴金率先開始寫作。他反復強調‘講真話’,敢于對現(xiàn)實中的一些問題進行干預和思考,第一篇寫的就是在當時引起爭議的日本電影《望鄉(xiāng)》,從人性和文學角度進行分析。”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回憶自己與巴金的第一次見面,“1966年,我還是高一學生,和兩個同學相約去上海作協(xié)看大字報。作協(xié)大廳里,我們在一張張大字報中穿行,似懂非懂。只看到一位老人在默默掛新的,旁人說,‘喏,黑老K!’我就知道了,那是巴金!
劫后歸來,巴金從未在文章中抱怨、控訴過個人遭遇,相反,他一再提到自己在文革初期被迫不停地“寫交代”的經歷,從道德角度進行自我解剖,并提出每個知識分子乃至每個人都應反思自己的責任。他在《隨想錄》中坦言:“這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畬懓,寫吧!孟裼幸粋聲音經常在我耳邊叫!
蕭乾說:“巴金的偉大之處在于敢否定自己!卑徒鸬姆此家约啊爸v真話”的精神,影響了一大批同樣經歷過文革的作家和他們的寫作。蕭乾和季羨林先后做出“盡量講真話,絕不說假話”的表態(tài)。楊絳《干校六記》、季羨林《牛棚雜憶》、蕭乾《不帶地圖的旅行》 等一批文化老人的回憶錄在巴金的引領下,為后人留下直面歷史的不同角度。
“柯靈、黃裳是‘死對頭’,蕭乾、沈從文鬧矛盾,但他們都是巴金的朋友,只有巴金勸說得了他們。形形色色的人圍繞在巴金周圍,愿意登上巴金的舞臺。因為巴金從不搬弄是非,又能敏感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特點,看到好的一面!崩钶x說,巴金付出的愛心,感染了很多人,他的影響不僅在于他的作品,更在于他的精神。
“武康路113號不僅是巴老居住的地方,我們把它看作是一個時代的精神家園。”陳思和說。
巴金給予的力量和啟示
“我第一次讀到巴金的作品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是一早去書店門口排隊領書票,領到書票以后才能買書,而且每張書票只能買兩冊書。我買了巴金的《家》,為什么?我少年時期曾經在電影的連環(huán)畫上讀過《家》,讀完后我傷心了很長時間。當我讀完真正的《家》以后,我再一次感動了。這部作品不僅寫下了家庭中成員的個人命運,同時也寫下了那個動蕩時代的命運。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一部作品和一個時代的關系。
后來我自己寫小說了,我也寫下了幾個家庭的故事。今天回想起來,我覺得這是巴金對我的影響,也是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對我的影響!搅税耸甏,我又讀了巴金的《隨想錄》,讀完后我感慨萬千,覺得巴金是我們中國文學的良心! ——余華
在眾多紀念巴金的活動中,由巴金先生創(chuàng)辦的《收獲》雜志選擇舉辦首屆收獲論壇,把“80后”作家與批評家請到一張圓桌上對話。上世紀80年代,余華、蘇童等眾多先鋒作家從《收貨》雜志推出的“先鋒文學專號”起步,成為文壇閃亮新星。相隔近30年,《收獲》再次推出“青年作家專號”,今年刊發(fā)了20位青年作家作品,執(zhí)行總編程永新說,《收獲》編輯部想表明,“我們不僅關心文學的昨天和今天,更關心文學的明天和傳承”。
“半個世紀前巴金先生創(chuàng)辦了《收獲》雜志,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它變成中國文學的品牌。從我分配到巨鹿路675號(上海作協(xié)所在地)開始,每年秋天,我們都會買好鮮花、拿著蛋糕給巴老過生日。巴金先生話非常少,帶著濃濃的四川鄉(xiāng)音,但常常,他的一句話、兩句話就給人力量和啟示!背逃佬禄貞洠骸爸袊膶W經歷了非常不容易的過程,每一個關鍵時刻,巴金作為那一代知識分子的代表,給予情懷和力量的支持,讓后來人深深受到影響,而且這種影響也許永遠也不會改變!闭缬嗳A所說:“你(巴金)用你的長壽,支撐了我們探索的天空。”
出生于1984年的甫躍輝是今年在 《收獲》發(fā)表作品的20位青年作家之一,“我是在中學時代讀到《家》、《春》、《秋》的,它們都曾震動過我,讓我領略文學的美好,窺見生活的艱辛!胺接袩艄猓飞嫌心嗨。對‘80后’一代來說,‘講真話’仍然是有效的!v真話’,不僅要講出關于他者的真話,還要講出關于自己的真話。在我看來,后者更難。我們這代人大多很實際,太知道什么對自己是有利的,這讓我們變得太‘聰明’,即便在小說里,仍然禁不住會粉飾自己!v真話’,談何容易?”
“巴金那代人年輕時面對的困厄不會比我們少,為什么我們給出的是不愿意長大的漫長青春,而他們則是激流勇進?”青年評論家項靜說。
“我們似乎對壞的一面有敏銳發(fā)現(xiàn),對好卻常常忽略。但在人性探索上走得很遠的那些作家,始終是兩面進行的。人性光譜一直是折疊的,陽面與陰面交錯進行,如果想要走得遠,我們需要一張很大的光譜和各種知識儲備!鼻嗄暝u論家黃德海說,“看清這個問題的話,無論是在哪個時代寫作,都擁有公心,這才是文學和人生的意義!
“不是放在博物館里的標本”
“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了十四年,寫稿、看稿、編輯、校對,甚至補書,不是為了報酬,是因為人活著需要多做工作,需要發(fā)散、消耗自己的精力。我一生始終保持著這樣一個信念:生命的意義在于付出、在于給與,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爭取。所以做補書的工作我也感到樂趣,能夠拿幾本新出的書送給朋友,獻給讀者,我認為是莫大的快樂。” ——巴金
巴金是作家,也是翻譯家和出版家,最后一個身份,容易被人們忽略,而他自己,對于編輯工作也總是輕描淡寫。
“巴金辦出版社,他自己總結,就是為讀者印幾本好書,同時為朋友解決一點生活困難!敝芰⒚裾f,巴金先后主持過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平明出版社在中國文化史上完全可用地位重大形容!棒斞、茅盾、曹禺等一批作家的作品都是在巴金所在的出版社里出版的。我統(tǒng)計了一下,光是1953年到1955年,平明出版社就出了11種穆旦的譯作。沒有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就不會有王小波讀到的那個穆旦!
在周立民看來,在巴金那一代文化人身上,“知行合一”的特點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艾F(xiàn)在的知識分子好像習慣于高談闊論,而巴金那代人是默默做事。”1935年到1949年,巴金在上海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那樣一個命都顧不上的年代,這群書生還在出書,不僅出了,還真能把書發(fā)行出去,送到讀者手上”。
“文學作品總會面臨‘過時’的命運,總有它的生命力期限。當年,多少青年看著《家》、《春》、《秋》走出家庭,如今,《家》那樣的家庭和社會結構已經不存在了,對于年輕人來說,作品吸引力下降是正常的事,但巴金的書里有青春、有熱情,到今天還散發(fā)著它的價值和吸引力,更重要的是,巴金本身是一個可以用‘偉大’形容的存在,尤其對上海來說非常重要!崩钶x說,巴金故居開放兩年多有20多萬人次參觀,這證明了巴金在讀者中的威望和讀者對巴金有感情!巴怀錾虾N幕奶匦,巴金是不可替代的人物。除了繼續(xù)辦好巴金故居之外,如果能將巴金的藏品、研究成果和他所影響的人和作品資料都匯集到上海,會是多么精彩!
“應有一個文學館,這個文學館不光容納巴金,也容納上海其他重要的作家和這座城市的文學歷史”,和李輝一樣,周立民盼望著巴金文學館的建立!鞍徒鸬木襁z產和思想命題,不是放在博物館里的標本,而在當下仍然有著生命力,更重要的是,它們都具有未完成性,需要我們從自身做起。這個社會里實在的東西太多,非現(xiàn)實的、非功利的,審美的、精神的東西尤為可貴。哪怕只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走進巴金的世界,會不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美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