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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是作家對當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的發(fā)聲。
●《蟠虺》思考的是君子和小人這個古老話題的當代意義。劉醒龍始終堅持著以人道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不斷對知識分子,包括對作家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挖掘,這是一個當代作家可貴的價值立場。
《蟠虺》:重提作家的價值立場
□何 平
文學研究者、批評家和作家之間是什么關系?是制謎人和猜謎人嗎?如果文學作品真的有一個窮極到最后可得的“謎底”,文學批評和研究就簡單得多 了。猜猜猜,最后不行作家就把謎底亮出來吧。問題是,就算作家的寫作是一個制謎的過程,當他完成一部作品的寫作,自己可能最后把謎底也弄丟了。因此,很多 的時候,對文學作品而言,作家“自己說”也不一定可靠,也不一定說得清道得明;蛘,文學的魅力也就在于這晦暗不明和杳然不知所終吧?也正是如此,讀一部 好的文學作品,結(jié)果可能不只是一個,當然通向這些結(jié)果的道路自然也不只一條。這些不只一條的道路,在一部作品中,或者平行,或者交叉,或斷或續(xù)——閱讀走 通的可能只是一條道路,面對的可能卻是一座龐大的迷宮——此說應該是關于文學作品的老話了。而且,我以為就普通讀者而言,可以徑直地“盲人摸象”地按照自 己的識力和趣味選擇一部作品,什么東西他該用心,什么東西他可以無視和忽略,什么東西他有感,什么東西他無感,畢竟他們不需要像專業(yè)研究者那樣要對整部作 品有一個關涉內(nèi)外古今的通盤考量。
是的,好的作品應該是向許多方向敞開的。上面我說這么多,是因為讀劉醒龍的長篇小說《蟠虺》而想到的。在我的閱讀感受中,《蟠虺》就是這樣可以 向很多方向、很多閱讀者敞開的小說。我們讀一部小說為什么不可以只讀向我們敞開的那一個“局部”呢?也正因為如此,我讀《蟠虺》的時候,一會兒從當代知識 人變形記去讀,一會兒從當今官場生態(tài)的畸變?nèi)プx,一會兒從盜墓秘史去讀,一會兒從盜亦有道文人有情的情愛去讀——甚至小說中那些作家貌似沒有用心經(jīng)營,影 影綽綽的,大家心知肚明的政治往事以及怪力亂神的靈異鬼怪,在我看來也是小說《蟠虺》的好。這些可以去讀的方向,走通了,說白了,其實是我們所處時代的一 個個的小社會——官場、學界和民間等的自足卻不乏溝通、勾連、勾結(jié)的小世界。所謂牽一發(fā)動全身,甚至在今天的城市里已經(jīng)鮮有不跨界旅行的多棲人了。也正因 為如此,我們現(xiàn)時代的小說不可能不織一張細細密密的網(wǎng)。《蟠虺》干貨多,頭緒多,卻也疏密有致,張弛得當。這些小社會、小世界和眾生蕓蕓是我們時代的各個 具體而微。在《蟠虺》中,首先有著自己的起承轉(zhuǎn)合,有著自己的生存法則,也有著自己的生機——首先各自是生長性的,如水在大地上流淌成河流,然后在恰當?shù)?地方又盤旋纏繞成豐富的水系,成為眾水流注之處。小說中楚學院和江北監(jiān)獄就是這樣的眾水匯流之處,從楚學院和江北監(jiān)獄可以播撒分散到時代的細枝末節(jié)。
和許多出版之日即是湮沒之時的小說相比,《蟠虺》是每年可數(shù)的那幾部,能夠一經(jīng)面世就引起充分關注。批評界和讀者的反應都很熱烈,在各種書榜和 書市中,《蟠虺》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事實上,不只是《蟠虺》,在當下文學的閱讀、傳播和評介中,名家新作占有著相對充足的批評和傳媒資源。批評界和大眾傳媒 很少有耐心去發(fā)現(xiàn)無名作者的新作——這樣,所謂的文學批評“抵達文學現(xiàn)場”儼然成為等待名家下一顆金光閃閃的蛋。必須承認,與普通作者的作品相比,名家之 作往往有基本的質(zhì)量保證,讀這些名家新作可以在有限的閱讀時間里知道當下中國文學正在發(fā)生什么。問題的關鍵是,我們的文學研究和批評應該以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 去閱讀并對這些名家新作下判斷。換句話說,名家新作也需要接受文學研究和批評的殘酷甄別和遴選。但我們今天的文學生態(tài)卻不是這樣,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那些針 對名家新作的評論,常常是未經(jīng)深入文本細讀,也缺少更廣闊文學史參照的時評居多。貌似對作品下了判斷,但這種判斷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就很難 說。比如《蟠虺》,目前的評論大致是集中于青銅器和楚文化等等。關于青銅器和楚文化,《蟠虺》確實可以給讀者一些考古和文物方面的知識啟蒙。我沒有調(diào)查過 《蟠虺》和《盜墓筆記》的讀者群有沒有交叉。今天讀者荒誕不經(jīng)的考古和文物知識啟蒙許多都是來源于“盜墓筆記”式的讀物,這些小說的另類知識即使如《蟠 虺》的作者做過大量的案頭工作,也只是“小說家言”而已。我說的意思是,現(xiàn)在讀《蟠虺》、說《蟠虺》好像買櫝還珠了,我們好像忘記作家寫《蟠虺》除了青銅 器、楚文化這些“知識”之外,還別有深意在焉。
也只有讀到最后才會意識到《蟠虺》尋寶和奪寶的故事只是小說的一個外殼。尋寶奪寶故事是一個古老的文學原型,其最后的結(jié)局往往是邪不壓正。在 《蟠虺》,邪與正的邊界是“青銅重器只與君子相伴,如果不是君子,青銅器自己會做出選擇!”這幾乎是解讀《蟠虺》的一把鑰匙。但和尋寶奪寶的古老原型不 同,《蟠虺》是一部當代小說。青銅器厘定的正與邪,外部世界的是非對錯,內(nèi)心的正義與邪惡,劉醒龍是在向他所生活的時代發(fā)聲。曾侯乙尊盤是失蠟法還是范鑄 法的學術(shù)之爭糾纏著曾侯乙尊盤的真?zhèn)沃妫盃帯迸c“辨”其實是當下官場、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和民間盜墓高手之間的算計、角力和較量。正與邪時而合流,終會分 立。青銅重器為什么可以成為至高無上的終極裁判者——在小說,一方面是歷史經(jīng)驗主義,一方面是超驗神秘主義。也正是在這里,小說不僅僅可以對歷史和現(xiàn)實承 諾,也可以向世界神秘的不可知致敬。在這曾經(jīng)巫風盛行的楚國疆域,《蟠虺》奇詭幽冥。讀《蟠虺》,我注意到它神異的部分。那么,劉醒龍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 《蟠虺》?就是“語怪力亂神”嗎?簡單地說,《蟠虺》是一部有著自己價值立場的小說!扼打场匪伎嫉木雍托∪诉@個古楚話題在現(xiàn)時代、在當下如何回應遙遠 的傳統(tǒng)?又以何面目存身“當代”?“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薄熬雍投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薄熬犹故幨,小人長 戚戚!薄熬映扇酥,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薄熬庸谈F,小人窮斯濫矣!薄熬忧笾T己,小人求諸人!薄徊俊扼打场罚瑒⑿妖垘缀踉跒樽穯枴熬 子”和“小人”這兩個詞的當代意義寫作。
上世紀80年代中期,韓少功曾經(jīng)發(fā)出“楚文化的根哪里去”的詰問!扼打场冯m然不是對韓少功詰問的直接回應,卻同樣在勘探著楚文化的流脈。不僅 如此,我認為劉醒龍是在借《蟠虺》的書寫對90年代以降的自己作徹底的清洗。作家為文,說穿了,其實要么是向外部世界擴張,要么是向內(nèi)心世界挖掘。《蟠 虺》是劉醒龍的一部挖掘之書。當然,我不是簡單認為劉醒龍在自比小說的曾本之、馬躍之、郝嘉、郝文章之清白君子。作家自己的生命中也可以曾經(jīng)有鄭雄的部 分,只是現(xiàn)在要作一番切割清洗了。甚至,我私心揣測,如果《蟠虺》不是結(jié)束在現(xiàn)在,再往下寫,鄭雄會不會也像曾本之那樣自我否定呢?應該意識到,小說《蟠 虺》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開始的有意和故意。我希望在這部小說的傳播中,首先確認其文學意義,或者知識分子精神史意義,而不要拘束在對具體歷史事件的聯(lián) 想。從文學意義上看,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們的文學正在鼓吹價值懸置、情感零度的“新寫實”。而此后不久就是知識分子整體性的精神潰敗——這是《蟠虺》開始 的時代——鄭雄騰達,郝嘉殞命,小人上升,君子隕落的時代。這是80年代的終結(jié)和90年代的開始。而恰恰是這個最需要文學大聲說的時代,我們的文學卻“一 地雞毛”。
劉醒龍的文學聲譽一部分來自90年代中后期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這在今天看來其實是對文學介入現(xiàn)實的期許,F(xiàn)代中國每至社會轉(zhuǎn)型變革時期 都習慣要求作家們做出回答,“作家怎么看?”現(xiàn)實問題,文學解決。也正是這時候,劉醒龍的一部小說《分享艱難》被人們誤讀為分享到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 福利。及至《圣天門口》面世,我們又再次從“反對”、“對抗”的一面簡化劉醒龍對近百年革命的反思,想象中劉醒龍成為自己的叛徒和敵人。文學被我們簡化為 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媾和與對抗,這不是文學的幸事,而如果我們現(xiàn)在把《分享艱難》《圣天門口》《蟠虺》放在一個文學系譜上看,有的問題可能會被澄清。這就是 80年代末以來,在許多作家矮化知識分子獨立批判精神人格的時代,在作家喪失價值立場和精神支援的時代,劉醒龍卻在人道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向度上不斷豐 沛作家的精神資源。現(xiàn)在,通過《蟠虺》的自我清洗可以看清楚其植根于楚文化和五四啟蒙時代的底色,可以看清楚他以此為價值立場的文學風貌。無論是《分享艱 難》《圣天門口》,還是《蟠虺》都是這種價值立場執(zhí)守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