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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研究古史的基石(李學勤)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11月05日10:41 來源:天津日報 李學勤

  我們研究古代歷史文化,作為背景的系統(tǒng)是怎樣建立的?當然,說來很簡單,我們主要依靠《二十四史》里面第一部司馬遷的《史記》,而《史記》在古史方面依靠什么呢?簡而言之,《史記》除了依靠《詩經(jīng)》、《書經(jīng)》、《世本》以外,最主要的依靠是《左傳》。因此,《左傳》也是我們建立古史系統(tǒng)的一個主要依據(jù)。

  我們依靠什么?這個問題在考古學、歷史學工作中常常會碰到。前些年的時候,河南的淅川下寺一號墓,發(fā)現(xiàn)了大鼎上有長篇銘文,銘文的器主“王子午”,又稱“令尹子庚”,我們從哪里去找這個“王子午”、“令尹子庚”呢?實際上,古書里有“王子午”,即“令尹子庚”的只有《左傳》。如果你不相信《左傳》,不用《左傳》,就沒法研究。1973年,湖北當陽季家湖出土了一件銅鐘,這個鐘上的銘文一直講不明白。因為這個銘文不全,其中有“王卑命競平王之定救秦戎”,競爭的“競”,平安的“平”,安定的“定”,不知道多少學者寫文章講這個,仍不能懂。2007年,在澳門有一批流散的青銅器,這批東西已經(jīng)到了香港,我個人是在香港看到的,上面就有完整的銘文。什么叫做“競平王之定”,或者說是“競之定”,這個詞不懂,其實解決這個問題依靠的就是《左傳》,因為《左傳》里楚國的一些人名就是這個樣子,他的“什么之什么”,不是像晉人介之推,前面是地名。這里的前面是父親,所以“競平王之定”就是“景平王之定”。景平王是楚平王,就是伍子胥鞭尸的那個楚平王!案偲酵踔ā本褪浅酵醯膬鹤用纸小岸ā。

  這樣的問題,如果沒有《左傳》,我們永遠沒法解釋,所以說《左傳》是我們研究古代的歷史文化,包括古代的經(jīng)典的重要基礎,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妒酚洝匪v的歷史從哪里來?除了《詩》、《書》,就是《左傳》。當然,我說的《左傳》也包括《國語》在內(nèi)!蹲髠鳌樊斎辉敿氂涊d了春秋時代的歷史,可是它講的絕對不限于這段歷史,實際也涉及了從古史傳說一直到夏商周三代各方面的歷史。這方面的歷史如果沒有《左傳》,我們就沒有辦法把它整理清楚,所以我們對古代歷史文化的依靠就是《左傳》,包括《國語》。

  如果沒有《左傳》,那么我們很難有清晰的、準確的對古代歷史的研究。當然,有很多人不贊成。大家都知道,從漢代,特別是公羊?qū)W者何休,他是公羊?qū)W的重要代表,是反對《左傳》的,可是,大家知道正如前代學者所說的,何休或者是其他《公羊》或《榖梁》的學者,他們反對《左傳》,并不是說《左傳》這部書是不可信的,只是說《左傳》這部書不能代表孔子的“春秋大義”,要找“春秋大義”的話,要找《公羊》、《榖梁》。我個人認為,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一點,今天還必須承認,因為《公羊》、《榖梁》的研究肯定會提供我們對于儒家很多重要觀點的認識,這點可能是《左傳》反而做不到的。后來,從清代的常州學派,從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以下,一直到康有為、崔適,他們對《左傳》都有所懷疑,說《左傳》是經(jīng)過劉歆的篡改。不過他們的觀點,正如有些學者指出過的,并不是說《左傳》里面講的歷史不可信,他們沒有這個思想。他們只是認為《左傳》這部書不是《春秋》經(jīng)的傳,而是割裂《國語》而成,這是他們的基本觀點。

  對于《左傳》從歷史真實性方面懷疑,說《左傳》不足據(jù)的是日本學者津田左右吉,他在1936年寫了一部書《<左傳>之思想史研究》。我建議大家多研究學術史,要很好地看一看津田左右吉這本書,他通過論證認為《左傳》從歷史上是不足據(jù)的,這個觀點是前所未有的。

  有兩位學者對康有為、崔適以至津田左右吉的著作進行研究,作出了批評。我認為這對于《左傳》研究是非常重要的成果。

  第一位是錢穆先生。錢穆先生在1929年完成了一部書,就是《劉向歆父子年譜》。這是名著了,現(xiàn)在不但是在臺灣有很多的版本,內(nèi)地也是不斷地在翻印。可是,讀這本書一定要從學術史方面來看,為什么有這部書,這部書的目的是什么?它就是針對康有為、崔適的論點進行討論。這部書的出現(xiàn)在錢先生的一生歷史里起著關鍵作用,因為這部書首先是給顧頡剛先生看過,而顧頡剛先生在很多方面是繼承康、崔的,可顧先生他的氣度過人。在顧頡剛先生的百年誕辰紀念會上,我還特別提到這件事,因為他的子女保存下來的錢先生的原稿現(xiàn)在還存在。大家可以看到原稿的題目叫《劉向、劉歆、王莽年譜》,顧先生給他改為《劉向歆父子年譜》,這點就好得多,而且是顧先生把這篇稿子發(fā)表在他當時主持編輯的《燕京學報》上,正因為如此,顧頡剛先生后來推薦錢穆先生到燕大當了教授,這是錢穆先生第一次跨進大學之門,所以顧先生的大度是我們一定要學習的。

  可是實際上,在《劉向歆父子年譜》出版之后,康有為、崔適所談的那些問題基本上都已經(jīng)解決了。因為有關的論證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大家只要認真讀一下錢穆先生的這部書,他舉的28個例子,便會看出過去懷疑的論點均不足據(jù)。我想這是沒有辦法反駁的。

  第二個重要貢獻比這個要晚,正好是針對津田左右吉的。1936年津田左右吉的《<左傳>之思想史研究》出版是在日本東京,當時在那里有一位北大畢業(yè)的學者羅倬漢先生。羅倬漢先生在看津田的書之后,就認為這書是完全沒有依據(jù)的。所以他就立志寫了一本書,名字叫《<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考證》。這本書是在上世紀30年代末,就是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后寫的,當時沒有能夠出版。到了1941年以后,羅先生在重慶,有幾位先生看過他這部書。一個就是顧頡剛先生,一個是錢穆先生,剛才我們提到了,他們都對這個問題有興趣。在1943年,重慶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本書,印數(shù)也是極少的。

  在這本書里面,錢穆先生寫了序,顧頡剛先生寫了封信,這些對于我們《左傳》的研究都是很重要,值得特別推薦介紹。錢穆先生序里面有一段話,這段話作于民國三十年,即1941年的秋天,下面寫著錢穆寫于成都北郊。他說了這本書怎么怎么的好,主要的特點就是通過《史記》內(nèi)容的分析證明了一個問題,就是司馬遷當時看到的《左傳》和我們今天看到的《左傳》的本子基本上相同,包括其中解經(jīng)的部分,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與各個《世家》里都有,可見司馬遷看到的《左傳》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左傳》,并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情況,劉歆割裂《國語》或者是偽造這些東西的說法通通煙消云散。書中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據(jù)不是一條兩條,而是有幾百條之多,是整本的書。而且他也分析了,哪些《史記》全據(jù)《左傳》,哪些《史記》采用的是其他的說法,很客觀,都一條一條擺出來了。這是前輩學者給我們遺留下來的很重要的成果。錢穆先生在序里說了一段話,他說:“考證之業(yè)有新創(chuàng),有舊守。”考證的工作,有的目的在于創(chuàng)新,有的目的在于保守。他說如果你拿著羅倬漢這本書給現(xiàn)在的學者看,一定有的會不高興,也有的會驚奇,也有的會贊揚,可是,如果你找一個古人來看,不用說更早的,就是一個清朝中葉的學者,你跟他說太史公的《十二諸侯年表》是根據(jù)《左傳》寫的,我已經(jīng)把它搞清楚了,那些人聽了以后會覺得沒有意義,因為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用不著討論,甚至有人聽了這話就要睡覺去了,根本就不會理他。錢先生又說,再過幾十年之后,風氣已經(jīng)過去,所有人都知道《左傳》是真書,《史記》是根據(jù)《左傳》的,那些異說也就不存在了。再看羅倬漢的書,就同樣覺得沒意義了。錢先生說羅倬漢先生是喜好哲學的,他把這個道理與羅倬漢討論,羅先生就特別嘆息,說我做這個工作干什么呢?

  我想,錢先生寫這篇序的時間是1941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十年過去,今天我們來討論《左傳》與《國語》,當然仍會有不同看法,但是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人會問羅倬漢先生寫這部書干什么?錢先生的預言已經(jīng)真的實現(xiàn)了。這是我談的第二點。

  第三點,我們今天談《春秋》經(jīng)傳,特別談到《左傳》,大家都知道在歷史上對《左傳》研究最有貢獻的是杜預。盡管清代的一些著作,一直到沈欽韓、劉文淇等,站在漢學家的立場上,他們力復古注,認為杜預注是如何如何的不好,《春秋經(jīng)傳集解》等書有如何如何的錯誤?墒牵覀兤叫亩,對于《左傳》貢獻最大的還是杜預。

  我們?nèi)巳硕甲x杜預注,這個我想是沒有疑問的。大家知道《春秋經(jīng)傳集解》有一篇后序,后序里杜預說的一段話,我在這里重復一下。他說晉武帝元年三月,他平吳,從江陵回到襄陽,“解甲休兵”,有閑工夫了,依照夙愿,去撰寫《春秋釋例》和《春秋經(jīng)傳集解》,恰好在汲郡汲縣“有發(fā)其界內(nèi)舊冢者”,有人挖墓,“大得古書,皆簡編科斗文字。發(fā)冢者不以為意,往往散亂,科斗書久廢,推尋不能盡通”。他講的是著名的汲冢竹書的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我們推斷最合理的發(fā)現(xiàn)時間應該是晉武帝咸寧五年,公元279年。杜預看了這個新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容,他談到有《竹書紀年》,“諸所記多與《左傳》符同”。他是《左傳》專家,他把發(fā)現(xiàn)的材料與《左傳》對比,發(fā)現(xiàn)多數(shù)是相同的。如果說《左傳》與其他二傳有不同的地方,新材料每每是近于《左傳》,而異于《公羊》、《榖梁》,所以他說:“參而窮之,可以端正學者!倍蓬A從他的研究出發(fā),讀了當時新出土的《紀年》,加以比較,證明了《左傳》的正確性。這是王國維先生1925年所說的“二重證據(jù)法”的先聲,所以王先生在講“二重證據(jù)法”時引用了這件史事。

  推古及今,可以說,我們有幸遇到了同樣的機會。2008年7月,清華大學收藏了一批戰(zhàn)國時代的竹簡,這批竹簡經(jīng)過點數(shù),共計有2388枚,這當然包括殘片。我們估計原有的整簡不會少于1700支。這個還是很保守的。這里邊包含一部史書,體例特別像《竹書紀年》,可是不像《紀年》從夏商周開始,是從西周初年開始,一直講到戰(zhàn)國初年,這些材料我們正在盡可能地保護整理,會及時地公布整理報告,供大家來研究。我們有這么一個機會,和杜預一樣,來看一看戰(zhàn)國時代的這部史書,和《春秋》經(jīng)傳究竟有什么不同。我在刷洗的過程中看過一部分,看起來對于《左傳》的研究一定會有很大的幫助。當然,更重要的是,在加深了對《左傳》的研究與分析之后,我們在古史研究中,會掌握更多的信息與資料,這正是《左傳》的重要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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