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威威》：笑淚更迭的人生(曹浩)

　　閱讀黃詠梅的小說，每每讓我想起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同樣描摹日常生活，同樣從小人物的微妙意緒出發(fā)，寫出了蕓蕓眾生的精神面貌，不同的是，黃詠梅的小說有著更為溫暖的質(zhì)地。它充滿了喧嚷的市井氣，如同一位攝影師，作者不斷地抓拍著摩肩擦踵的人群，縱使悲涼，也是熱鬧的悲涼。這一點，在她的最新小說集《少爺威威》(山東文藝出版社)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該集所收錄的十三篇小說，總能讓我們在熱鬧的撫慰中，體味塵世的悲涼，在歡笑過后，品嘗淚水的辛酸�？梢哉f，整部集子處處閃耀著“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可貴品質(zhì)。

　　這種品質(zhì)的形成，歸根究底在于，黃詠梅塑造了一群“不服輸”的人物。面對人生的困厄，他們不肯服輸——明知深陷泥淖，也要掙扎，生命走向夕陽，那就在夕陽下舞蹈！這種生命力，幾乎滲透在每一篇小說中。《少爺威威》里的理發(fā)師魏俠，這個曾經(jīng)的少爺，雖然再回不到曾經(jīng)，但他始終在追尋往日的風(fēng)度。小說結(jié)尾處，一場十分鐘的雙人拉丁舞，終歸令他重拾昔日的感覺�！哆_人》里的丘處機，這個菜市場的“運貨員”——堪稱社會最底層的無業(yè)游民，為六個被拖欠養(yǎng)老金的人尋找門路，四十七歲依然跑去人力資源市場找工作，甚或在四根手指被切斷的情況下，同樣開著二手三輪摩托車噠噠噠噠地載客�！厄唑腰c水》中的老曾，老了卻不服老，依然春心萌動，利用晨運的時機偷襲女人的胸脯——“要是那女人罵他耍流氓，他打算裝聾，要是那女人拉住他不讓他走，他就裝腦萎縮，裝老年癡呆”�！豆献印分械墓缕�少女，自幼通過“嗑瓜子”來營造假想中的熱鬧氣氛，跟隨父親從管山來到廣州，父親卻因為一場糾葛進了拘留所，從管山趕來的大伯接她回家，趁其不備，她竟毅然決然在半路下了火車，邁出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步。這些人物，都生就了一副倔強的臉孔，面對命運，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苦中作樂。

　　與此同時，黃詠梅的敘述語調(diào)也是幽默的，親切而幽默，仿若友人茶余飯后談天，自自然然。譬如，《少爺威威》的開篇就這么寫道：“在一個派對里，一個女人都沒有，是會郁悶的，然而，有了女人，卻一個靚女都沒有，無疑只會更郁悶。今晚，魏俠就像被一根熟門熟路地叼在嘴上的煙嗆了一口，郁悶著了。”《金石》里，也有這樣的神來之筆：“如果說，老蔡是墻上那只老鐘的一根分針，那么趙佳露就是那根每每超越他，并且只肯在他身上停留一秒鐘的秒針。秒針滴答滴答地過日子，分針滴……答……滴……答地過日子，日子長了，也就習(xí)慣為一種不搭調(diào)的存在了�！边@種幽默，信手拈來，極富生活化氣息，令人捧腹的同時，無疑也為小說營造出一派喜樂融融的氛圍。

　　然而，這些都是表象，都是暫時的。小說中的人物，一如秋后的螞蚱，終歸蹦跶不了幾天，蹦跶的背后，生命力釋放的背后，折射出一種“再也回不去”的哀涼。不難看出，整部小說集充滿了一股緬懷的味道�！缎∫獭分械摹袄瞎媚铩毙∫蹋�自始至終都在緬懷自己的大學(xué)時代，與師哥一起走過的青春歲月；《八段錦》結(jié)尾，寶芝堂關(guān)閉了，傅醫(yī)生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早晨例行的《八段錦》也不再響起了，如此種種，無不昭示著人們對傳統(tǒng)中醫(yī)館的緬懷。一如評論家張檸所言，黃詠梅小說的抒情帶著獨特的“挽歌腔調(diào)”。

　　難得的是，這種腔調(diào)是渾然天成的�；蛟S這與作者早年寫詩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黃詠梅的小說脈絡(luò)是挽歌式的，是詩歌式的，這種詩性不是語言上的詩性，而是結(jié)構(gòu)、肌理上的詩性，它沉潛在語言的地表下，如一脈溪水，潤物細無聲。小說集中的《何似在人間》，尤為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抹澡人廖遠昆，用他的雙手送別了一個個死去的鄉(xiāng)親，包括自己的戀人小青，最終投河而死——“河水為他抹了一夜的澡，他比誰都干凈地上路了。”這里的詩性，從廣義上講，也是人性，它與天地相連，關(guān)乎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傳承與牽系，甚或有著振聾發(fā)聵的力量。

　　當(dāng)“50后”、“60后”一再地重復(fù)著他們的鄉(xiāng)土?xí)鴮�、文革記事，面對�?dāng)代的題材心有余而力不足時，當(dāng)“80后”一味地沉迷于青春成長、玄幻穿越，而甚少摹寫人性，關(guān)注文學(xué)性時，作為“70后”一員的黃詠梅，其寫作已經(jīng)在當(dāng)代日常生活領(lǐng)域越走越遠，也越走越穩(wěn)。其小說集《少爺威威》，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段段笑淚更迭的人生，字里行間，人性的復(fù)雜與幽暗，同樣躍然紙上。

　　我們常說，文學(xué)是人的文學(xué)，文學(xué)是寫人的，從這層意義出發(fā)，對當(dāng)今文壇來說，《少爺威威》的出現(xiàn)，既是一種驚喜，更是一種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