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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大連話——寫給六十歲的《海燕》(董陽)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11月03日10:29 來源:人民日報 董 陽

  前一陣兒,收到了新一期《海燕》雜志,感覺它的精氣神兒更旺盛了。它也許不是參天大樹,但是根扎得更深,枝葉也更加茂密水靈了。尤其看到每期連載的“大連方言”專欄時,感覺更親切。話題好,寫得也特別地道。

  談起大連話,我有很多話要說,它特別能反映大連人對自己的文學和文化認識的復雜性。

  以我個人為例。有個二十幾年前的場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很清楚。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從村辦小學轉學到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跟村小學比,中心小學真真是高端大氣上檔次,有專門的大型音樂教室,最讓我難忘的是,有一位美麗高貴冷艷,從兩只鞋跟到每一根頭發(fā)都散發(fā)著藝術氣息的女音樂老師,每次與她擦肩而過,都被她身上的香水味所陶醉,我就感覺時間凝固了,跟做夢一樣。所以別人說的話可能都忘了,她說的那句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說:大連話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話!

  說這話的時候,她側坐在教室右前方的風琴旁邊,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身上,勾出了一道金邊。如今,這位老師的名字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她說話時的那幀畫面,她發(fā)自肺腑、痛心疾首的聲音仍然無比清晰。

  你能想象這句話對一個小男孩的影響。

  我明顯感到它發(fā)揮作用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每次給家里打完電話,再跟宿舍里舍友說話,就滿嘴大連味兒。宿舍里有內(nèi)蒙古牙克石人,有河南安陽人,還有北京人,后來還有南昌人,烏魯木齊人和四川人,我感覺他們給家里打電話好像都不像我這樣底氣不足甚至有點偷偷摸摸的,打完了還要不住地腦補一下別人聽我說大連話時的表情,腦門發(fā)燙,眼鏡片上罩了一層尷尬的霧氣。人看不清楚,話說不利索,臉紅心跳,覺得自己笨拙、心虛。

  班上七十多人,全國各地的都有,互相都很好奇,經(jīng)常會讓你說說家鄉(xiāng)話,每次我都推脫,說,沒有環(huán)境,我說不出來。其實是不愿意去把自己脫光了放在聚光燈下,讓奇怪的眼光一遍遍地虐。這毛病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解決,一想起當眾講大連話我就發(fā)怵。

  研究生一年級,我喜歡上學校里的一個女生,現(xiàn)在她是我的愛人,直到追她,我才知道,她是大連莊河人。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相識的那一學期基本沒說過大連話!

  莊河話土,我經(jīng)常會拿莊河話開我愛人的玩笑,她有時反唇相譏,有時候她也覺得莊河話土。這時候我就又安慰她說,當年我的高中語文老師說過,莊河話保存了唐朝的古音!所以,莊河話很有文化!

  說實話,就連大連話也分三六九等,且不說莊河話,我們村的話跟金州城里和大連市里的口音就不一樣,一個比一個洋氣,一個比一個浪。我到北京后,還沒大規(guī)模接觸莊河話的時候,我們村里話基本就是墊底,遇上莊河話,我簡直有點喜出望外,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村的話還不算最土的。

  在北京學習工作不短不長,也已經(jīng)十三年了,我沒有專門想過大連話的問題,這個問題卻日日夜夜地伴隨著我。加上,我愛人是大連人,我爸爸媽媽跟我住在一起,家庭語言基本是大連話,我的孩子,現(xiàn)在不到三歲,也會說大連話。有時候,孩子說句大連土話,我媽媽還會有點自責,我說,不用糾正,會說大連話挺好的。

  我不是騙她,我是真覺得不把家鄉(xiāng)話說好,人就沒了根。因為無論你在北京呆多久,你永遠都不會成為一個北京人,忘了家鄉(xiāng)話,你就再也不是大連人。你的表達,你的文字就會不倫不類,失去了對生活和世界最精妙的捕捉和表達。更重要的是,你會跟整個世界隔著一層,會覺得缺乏歸屬感,失去親密感。你不知道哪里是家。

  “普通話”是抽象的固定的,家鄉(xiāng)話卻是具體的鮮活的,它連著你的所有童年記憶,連著你的叔叔大爺、七大姑八大姨,連著你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你的那些所有細碎的過往,你的情感思想,甚至你的原初的生命力,都是用家鄉(xiāng)話編碼的,即使你平日里只說普通話,家鄉(xiāng)話也還活在你的身體里,它只不過是暫時的休眠。它更有營養(yǎng),更是你自己的。

  我們老說這個文化,那個文化,其實我們唯一能終身攜帶的,就是家鄉(xiāng)話。即使你不喜歡它,你討厭它,你以為你能甩掉它嗎?錯了,你不得不喜歡它,擁抱它,跟它廝混,跟它玩耍,發(fā)酵它,提煉它,這其實就是發(fā)酵你自己,提煉你自己。這不僅包括家鄉(xiāng)話,還包括家鄉(xiāng)的所有文化,這里的人和一草一木。

  湖南籍畫家黃永玉今年九十歲,近幾年來,他以每月兩萬字的速度撰寫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如今已經(jīng)過百萬字。那是一個無所不包的世界,黃永玉真有些點鐵成金的本事,把所有的過往,哪怕是一根頭發(fā),一顆芝麻都寫進了他的小說,釀出了一壇好酒。他說,他是在家鄉(xiāng)的俗文化和家鄉(xiāng)話里泡大的。我們?nèi)懴嫖鳎斎豢梢,可是我們能寫到骨子里嗎?但是寫大連,大連人至少敢夸個海口吧。說句唯心的話,雖然大連并不算文化名城,只要你了解它,你熱愛它,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它的好,你也才會說出它的好。

  《海燕》雜志創(chuàng)刊六十年了,跟我爸爸同齡,爸爸常跟我說,他小的時候就喜歡《海燕》,可以說,《海燕》是大連文學的天窗和精神綠地,它不但推出了一代代大連作家,發(fā)表了具有全國影響的優(yōu)秀作品,更重要的是,它哺育了如我爸爸和我這樣“沉默的大多數(shù)”,它無形的意義遠超過了有形。非常高興的是,在《海燕》身上我們看到了大連人對自己文化的熱愛,它跟這里的人,這里的海,這里的文化越來越親密。我也希望透過《海燕》這扇天窗,能看到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有的時候,只有你離開家鄉(xiāng),你才會看見家鄉(xiāng),才有可能愛上它,你才會覺得它可以和世界上一切最好的東西并列,它也許不完美,但你仍然熱愛它。這樣的愛才不狹隘和盲目,才更加真實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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