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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逃離與抵抗——評周曉楓散文集《巨鯨歌唱》(李林榮)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11月03日10:15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李林榮

  ■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評論

  持續(xù)筆耕20年、作品結(jié)集20本,作為散文家的周曉楓在創(chuàng)作時間和作品數(shù)量上,都堪稱“資深”。但她寫作內(nèi)外的神情面目、言行舉動,都分明顯示著年輕人的做派和氣焰。

  不過,即使是在這個被稱作“散文熱”的時代,年輕的散文家們也一如從前許多時候,不能像小說家或詩人們那樣得到廣泛的理解和接受。這也許與具體 某個人無關(guān),完全只是因為散文這種體裁的傳統(tǒng)太古老、慣性太強大、土壤太陳舊了。大家置身其中,誰都無可奈何,哪怕要突破、要創(chuàng)新,也必須先懂得忍受,在 忍受中堅守,在堅守中前進。

  新世紀初年,已經(jīng)出版過4本散文集的周曉楓,曾在一次散文研討會上,為當時剛樹起旗幟的“新散文”慨然辯護,陳述新散文語體和修辭的種種精妙。 10多年轉(zhuǎn)瞬飛去,為“新散文”護旗的辯護人漸漸變成了“新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主力和理論上的反思者。在近來的反思中,她甚至還時時露出口風,意欲拔除“新散 文”的纛旗,丟棄“新散文”的徽章,撇清自己與“新散文”的干系。這看似昨是而今非的觀念表達,恰好體現(xiàn)出一種對“新散文”本質(zhì)的深切忠誠。“新散文”的 本質(zhì),正在于它應(yīng)該是個永遠活躍的動詞,而不是一個凝固、呆板的名詞。另一方面,今天的周曉楓也面臨著自己豐富的創(chuàng)作積累在文學接受的環(huán)節(jié)上,缺乏充分、 恰切的闡釋理念支持的尷尬與焦慮。

  身為女性作家的周曉楓,在“新散文”的闡釋和評價誤區(qū)中,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形象遮蔽和個性消抹。要解除這重遮蔽、恢復這重消抹,濫用過度的“女 性敘事”或“女性寫作”之類的討論俗套已無濟于事。尤其面對《巨鯨歌唱》這本收錄了14篇作品、回響著三種“腔調(diào)”、包藏著一顆“野心”的不甚尋常的散文 集,非得從“陰性書寫”這一更適合于它的理念范疇切入,才能把它犀利而別致的內(nèi)在特質(zhì)探察得更透徹、更全面。

  從后往前倒著讀,或者跳過前3篇,直接從第4篇開始往后讀,都可以很快發(fā)現(xiàn),這本書篇幅上比重占得最大的還是女性身心體驗的自述。而這一點,從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唐敏、葉夢一輩作家發(fā)表成名作開始,就已成為女性散文寫作的取材通例。相較于前輩們,周曉楓處理這類題材的手法大有不同。她不但沒有從 中渲染、綻放出更多、更濃、更細、更柔的女性情緒或情感,反而還逆其流而上、反其道而行。在照著以往女性散文的節(jié)奏和路數(shù),絕對應(yīng)該又厚又密地敷上些花團 錦簇、云蒸霞蔚似的動情、抒情或煽情句段的地方,她卻或出于無意或純屬成心,凈給灌注、鋪排了些電光石火一般的理性感悟甚至鋼筋鐵骨的思辨推演。

  與此相關(guān),在這類由她本人身臨其境的、類似片段式自敘傳的散文作品中,周曉楓也極少使用語態(tài)、語氣和敘述視角明顯主觀化的表述。因而,盡管詞句 微觀層面的修辭非常繁復,但整體的語言風格仍然顯現(xiàn)出凝練、節(jié)制和冷靜。正如周曉楓多次自陳,她的創(chuàng)作確有細節(jié)上不厭繁飾的巴洛克風格的傾向。但巴洛克風 格也有與細節(jié)繁飾同步匹配的輪廓和外形上的整飭嚴謹。這一點,在周曉楓為講求巴洛克式的工筆修辭而精雕細刻的過程中,實際上也一并糅合進了她的作品中。絮 絮叨叨、拖泥帶水、縈繞盤結(jié)、一唱三嘆之類的女性文學話語的慣常習氣和俗套印跡,在周曉楓散文中大面積地消褪了下去。這一點,尤在疊加了同行相嫉和同性相 妒這種最容易寫得俗、白、淺、直的庸常題材《獨唱》中,展現(xiàn)得格外突出。同樣的題材,假使換一副通篇絮語和情緒洋溢的筆墨,瑣碎、狹促的氣息勢必會加倍, 惹得讀者煩不勝煩。

  工筆刻畫和感悟思辨的穿插,在《齒痕》這樣單就素材來看一點都不讓人舒服的作品中,煥發(fā)了異樣神采。它從形而下的微觀感覺和形而上的理性洞察這 兩個相離、相背的方向上,把“我”人到中年卻補課似的矯正齒形,又在矯正齒形過程中不得不連拔數(shù)牙,結(jié)果導致臉型改變,以致必須長期依賴牙套支架這惱人的 經(jīng)歷通盤激活,全面提升,由點到面、由表及里地指涉出了與“我”自己的牙有關(guān)、但又遠遠超出了自我某一時、某一地和某一點感觸的整個人生故事、身心體驗和 性別遭際。

  《盛年》優(yōu)雅、輕盈,《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凄厲、猙獰,夾敘夾議的寫法在散文作品里彌漫通篇。本來這一向是散文的特征,但直到有了《我與地壇》這 樣能夠把刻畫和思辨都推向極致,將其匹配、糅合得渾然一體的作品,才顯見出以往散文寫作中因襲成習的夾敘夾議實流于敘與議的相擾相害,夾雜牽掣!段遗c地 壇》憑借高精度的物象深描和心態(tài)細析,獲得了散文素來匱乏的情境與意境的巨大縱深和細密紋脈。依托著和地壇系于一脈的古園紅墻和廢墟枯木展開書寫的《紫禁 紅》回避了地壇,卻借鑒了《我與地壇》謀篇布局的經(jīng)驗。它從精微處聚焦發(fā)力,用理性的體悟帶動感性的描寫,使積淀在作者自我生命記憶中的那抹紅色從沉穩(wěn)、 恬淡的語象中層層顯影。

  刻畫和思辨的細致呈現(xiàn),具有復雜的接受效應(yīng)。然而對于《巨鯨歌唱》全書各個篇什所合成的一支完整的散文話語曲調(diào)來說,專注的工筆細描和冷峻的推 因溯果兩種“腔調(diào)”雖響遍各處、貫穿始終,但它們終究僅僅是襯托和伴隨在全書的主調(diào)——反諷背后的兩重副調(diào)。正如許多樂曲里的主旋律,并不以久久轟鳴的音 高、時長顯示優(yōu)勢,反諷的主調(diào),也沒有充斥和凸顯在《巨鯨歌唱》所收的多數(shù)篇章里。

  《巨鯨歌唱》以及《素描簿》和《弄蛇人的笛聲》3篇,均屬于從細節(jié)修辭到文本整體都深具反諷機巧、盡顯反諷意味的典型作品。書中其余各篇作品的 反諷印跡,都或隱如草蛇灰線,或散如星星點點。反諷在周曉楓的散文寫作中,已經(jīng)不止是一種遣詞造句的技巧習慣,甚至也不止是一種語篇營構(gòu)的風格傾向,而是 從以知、情、意三維力量把持自己、應(yīng)對世界的底層心理機制中滲透出來的一種精神氣質(zhì)。

  《巨鯨歌唱》開卷的前3篇作品,得來絕非偶然。有一定寫作經(jīng)歷的人,都能從字里行間體會到一種竭力抗避語言世界內(nèi)外的成見和流俗的潔癖式的倔 強、緊張和小心。在別的作品中偶露崢嶸的選材、設(shè)喻上的“乖張”之舉,在這類作品中,徹底從局部放大到整體,覆蓋了全文的每個角落,支配了全文的每個語 句。為海洋里的眾生立傳,替幽暗中的蛇正名,給少有機會被正視的榴蓮、蟾蜍、海參們畫像,如此一條哥特式志怪的路線,早些年即已從周曉楓的散文寫作中清晰 顯露出來?傮w上看,周曉楓散文的創(chuàng)作庫藏中,也已逐步變換和增添出了一種巴洛克其里、哥特式其表的新品種。

  細節(jié)的刻畫、理性的駁詰,被當作了構(gòu)件和元素來支撐、強化更高或者更深層的反諷。這層反諷關(guān)系的一極,落在周曉楓這類從形貌到意蘊都很怪僻的散 文作品之上;另一極,則落在我們感覺中最正常不過的生活語境中。在這兩極之間,類似《巨鯨歌唱》《弄蛇人的笛聲》這樣的散文,首先要做的并不是確立什么, 而是逃離和抵抗什么。至于它們所要逃離和抵抗的究竟是什么,明辨其詳尚待時日。就目前已有的作品來講,能夠確知的是:這個“什么”里面,包含了通常女性理 論所指認的那種“男性中心主義”或“父權(quán)”,但又遠不僅限于此。因為顯而易見,在諸如《巨鯨歌唱》《弄蛇人的笛聲》這些作品中,周曉楓用力開掘出的那個世 界,并不是生理性別或社會性別意義上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相對立。鑒于此,對周曉楓散文這種內(nèi)含張力、外現(xiàn)抗力的特質(zhì),實在不能錯認、錯稱為“女性”書寫。

  這樣看來,周曉楓散文在技術(shù)性的修辭、取材和藝術(shù)性的主題、風格等范疇之外,還有它特別的一點精神追求和文化野心。在《巨鯨歌唱》這本散文集 里,這點追求和野心既表現(xiàn)在風味各異的篇章搭配上,也反映在綿密細切的文本脈絡(luò)中。與書中寫到的巨鯨歌聲有些相似,它的好多信息,可能都散發(fā)到了我們慣常 感覺以外的頻段,但遲早總會通過別的途徑讓我們重新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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