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種故鄉(xiāng)氣(王彬彬)

　　《二十四氣》，收錄的是二十四篇小說，有的可算短篇，有的應屬中篇。這些小說，我讀得津津有味。作為作家，徐莊雖是業(yè)余，但其實相當成熟了。徐莊有著良好的語言感覺和良好的敘事能力。徐莊的小說，會給人以隨心所欲、恣意妄為的感覺，其實徐莊自有徐莊的章法，敘事過程中的一招一式，敘事過程中的閃展騰挪，都是合乎某種章法的，很少有那種真正的“浪筆”。徐莊其實是在苦心經(jīng)營著小說，所以，隨心所欲、恣意妄為，是苦心經(jīng)營的效果。書中的有些篇什，例如 《地主》《我怎樣來當倉庫保管員》等，寫得非常精美，可入當代最優(yōu)秀的小說之列。

　　《二十四氣》中的小說，寫的都是故鄉(xiāng)事。徐莊的故鄉(xiāng)，是皖豫蘇魯四省交界處�！耙浑u鳴三省”是句老話了，說的是那種三省交界處，一聲雞鳴，三省俱聞。這比起徐莊的家鄉(xiāng)，是小巫見大巫了。徐莊小說中的人物說過，他一泡尿能尿到四省，所以，這里可說是“一尿澆四省”之地。這樣的地方，往往有些特別之處。徐莊的鄉(xiāng)親們，都會說四省方言。這意味著語言上的豐富和駁雜�！八囊艋祀s”的語言風格，在徐莊小說中也有體現(xiàn)。徐莊小說的那些人物，往往是語言大師。《師父》 中的師父和與師父賽嘴的王鐵舌，已是伶牙利齒�！读R人王徐瞎包》中的徐瞎包，則更是銅牙鐵齒了。徐瞎包的罵人，實在可說是四省交界之地特有的民間藝術。這樣的地方，人們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生命態(tài)度，也有自己的特色。在古代，這種幾省交界處，通常主流文化的支配力也相對較小。這些因素，使得這種地方總以民風剽悍聞名。在諸多方面，這類地方都表現(xiàn)得更野，人們的語言野，行為也野。讀徐莊小說，“野”的感覺很強烈，而這應該與這片土地的野不無關系。

　　徐莊小說的敘述方式，簡潔而又嘮叨。簡潔，是因為徐莊總是避開正面，而以側面包抄的方式敘述故事。因為不從正面進入故事，就必然留下許多空白，留下許多讓讀者以想象去填補的環(huán)節(jié)，這就給人以簡潔感。而在從側面敘述故事時，又巨細無遺，進展得很緩慢，因而給人以嘮叨感。這是必要的嘮叨。既然避開了正面，側面就必須很周全，就必須敘述得很到位，否則就讓人不知所云了�！兜刂鳌贰段以鯓觼懋攤}庫保管員》《好好拾掇他》這些精美的短篇，就是用簡潔而又嘮叨的方式完成的�！兜刂鳌穼懙氖峭粮闹卸返刂鞯墓适�。五六個地主被集中一起，有一輛專用的木轱轆大車，運送他們到縣內各處接受批斗，有時候還要被地主不夠的別縣借用。小說寫了這一組地主被批斗的情形，更寫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構思非常巧妙。小說有著巨大的歷史內涵，但是，這歷史內涵是以潛在的方式存在的，是通過地主們的對話暗示著的。寫土改的小說，很多很多，徐莊的《地主》 是其中放射著異彩的一篇�！段以鯓觼懋攤}庫保管員》取材于“大躍進”過后的大饑荒時期。小說以平淡的語調敘述著那場慘烈的苦難。富于暗示性同樣是小說具有藝術魅力的重要原因。沒有寫出的東西多于寫出的東西，這是人們贊美某部作品時的套話了，但用在徐莊小說上似乎特別合適。寫?zhàn)囸I的小說也很多，徐莊的《我怎樣來當倉庫保管員》在對饑餓的感覺、對饑餓中的人性的表現(xiàn)上，都不落俗套。以“大躍進”后的大饑荒為題材的小說，也已經(jīng)不少了，徐莊的《我怎樣來當倉庫保管員》是其中不可被替代的一篇。

　　坦率地說，讀徐莊的這些小說，我想到了蕭紅的《生死場》，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像《生死場》中的人物一樣地“忙著生，忙著死”。我相信當徐莊表達對這片土地的愛戀時，并非有意在撒謊。但是，自以為的愛，未必就是真愛；自以為的恨，也未必就是真恨。徐莊沒有必要覺得自己應該贊美和熱愛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消失了的風景。近年來，時而有人為所謂古老鄉(xiāng)村文明的崩潰而哀嘆，這是很荒謬的。若說鄉(xiāng)村文明的潰敗，并非自改革開放始。從徐莊小說 《地主》所寫的那個時代就開始了。那些地主們的遭際，就是古老鄉(xiāng)村文明潰敗的標志。至于古老的鄉(xiāng)村文明是否應該崩潰以及應該被怎樣的東西取代，是一個太復雜的問題，說來話長，暫不說它。

　　(《二十四氣》徐莊/著，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1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