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三部曲”：關(guān)于失落與尋找的“70后”挽歌(趙牧)

　　表面上看，陳鵬接連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頭題的“季節(jié)三部曲”(《去年冬天》《今年夏天》《明年秋天》)是關(guān)于愛情的，但這些愛情，卻不再僅僅與“原初的激情”相聯(lián)系，而是經(jīng)受過歲月的摧折、煙火的熏染，變得苦澀、滄桑、衰敗甚至腐朽不堪了。其中的男女人物，雖然也曾被稱為帥男或美女，如今卻只能配得上熟男或熟女之類的稱謂。這似乎正是“70后”的普遍狀態(tài)，他們在成長階段不幸攤上禁欲主義的尾巴，而后在叢林社會中摸爬滾打之際又遭遇了享樂主義的浪頭。年長一代的“60后”憑著權(quán)錢的威力縱情聲色，年輕一代的“80后”借著青春的資本敢愛敢恨，惟有上下不靠的“70后”，無奈地經(jīng)受著道德、物質(zhì)、歲月、欲望的多重逼迫，前臨不可預(yù)測的深淵，后有不可勝數(shù)的追兵，結(jié)果，還沒享受繁華，就已滄桑殆盡。這樣一種尷尬，驗之于情愛領(lǐng)域，就不免會上演一出出令局內(nèi)人悲喜交替和令局外人哭笑不得的好戲，某種程度上，陳鵬的“季節(jié)三部曲”就是其中的插曲——但剝開層層表皮，卻又不難看出陳鵬對于“70后”生存狀態(tài)、精神窘境的悍然追問，陳鵬的原意顯然不僅僅要表達“愛情”，他的野心，是為“70后”們抒寫一曲孤獨而無奈、堅韌而脆弱的挽歌。

　　王重是“季節(jié)三部曲”中貫穿始終的人物，他的名字已包含了困惑重重的意思。他已“奔四”的年齡，結(jié)婚不到半年，就在《去年冬天》出現(xiàn)危機，然后在《今年夏天》離婚了。妻子趙薇對王重而言一直像個謎——老大不小，還幻想一夕成名。但這并不為王重所注意，他還沉浸在婚姻的新鮮感里，及至趙薇與一個央視導(dǎo)演戀愛，跟他玩起躲貓貓的游戲，恍然夢醒的他才開始著手調(diào)查。通常情況下，我們會用“出軌”來痛斥趙薇，但對她而言，卻可能是常態(tài)，因為據(jù)前夫與前閨蜜的說法，她其實一直在有本事的男人中打獵，錢或者性。然而這些說法并未給趙薇提供自辯的機會，所以其真實性是很存疑的，即便真實，也只對王重才重要，而對我們，重要的是他的失魂落魄：熟男們差不多都已修煉得刀槍不入了，他竟還那么在乎？

　　作為隊友的李果也在《去年冬天》遇到了麻煩。李果和王重的愛情有相似之處：都因球場表現(xiàn)贏得芳心，風風雨雨湊合了8年，看似風平浪靜卻暗潮涌動。女兒得了不治之癥，李果著急上火但無計可施，最后魂不守舍而又心懷愧疚的劉鹽替女兒終結(jié)了痛苦，而她自己，卻陷入更大的痛苦：女兒是她偷情的產(chǎn)物，所得之病也由她的長期嗜煙引起。她最初還懷著真相被揭穿的擔憂，但李果早已心知肚明。他似乎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不僅對非親生的女兒充滿憐惜，而且對輕生的劉鹽，也極盡救護的努力。這看起來是一個隱忍負重的好男人的典型，然而他心中并非波瀾不驚�！安幌胫�道誰是她親爹？”劉鹽問他，他說“不想”，然而一接到王重的求助電話即刻血脈賁張。表面上是幫隊友去教訓(xùn)野男人，根子上，大有借他人酒杯一澆自己塊壘的動機。

　　陳鵬小說經(jīng)常由此出發(fā)：生活危機、落魄男人。我們感興趣的正是他筆下的男人們?nèi)绾螒?yīng)對——看似挺硬漢，有血性，受過足球等運動洗禮和傳統(tǒng)道德灌輸，卻往往在一場危機來臨之際便束手無策、備受折磨�！督衲晗奶臁防锏暮味�也如是：3年前老婆蘇沫跟人跑了，他還要為嗷嗷待哺的女兒盡奶爸的責任；網(wǎng)上認識的小蘿莉走進了他的生活，并悉心照顧他的女兒。似乎危機過去，苦盡甘來了，可麻煩接踵而至：前妻蘇沫丟盔卸甲回來了，何冬甚至想到賣房逃亡，小蘿莉卻突然失蹤，“70后”男人的尷尬悚然顯現(xiàn)。

　　就在何冬與蘇沫糾纏之際，小說的另一條線索再次交給王重，這次他飛往泰國，趕赴一次相親之旅，遭遇了憂郁美人葉斯斯。與蘇沫的無奈撒潑不同，葉斯斯一遍遍地回望舊日時光。對蘇沫來說，何冬身邊的小蘿莉是現(xiàn)實版的敵人，但對葉斯斯而言，王重卻是一個值得期待的觀眾，她的表現(xiàn)神秘而超凡脫俗。但無論小蘿莉還是王重，都似乎無法窺見兩個看似迥異的熟女的內(nèi)心，所以，正如小蘿莉的主動退出一樣，王重也必然無功而返，而這兩個女人在文本中的交替出現(xiàn)，恰恰構(gòu)成不同女性的兩極，在陳鵬精致流暢的敘事語境下，她們自身的尷尬亦為“70后”硬漢們增添了某種柔軟，然而，她們的失敗也讓男人們的失敗更加深刻。

　　這種慘烈在《明年秋天》中更顯黑暗——如果說《去年冬天》尚有“50后”父母帶來的些許溫暖，《今年夏天》尚有葉斯斯異域守望的果決，那么，《明年秋天》則連這些溫暖和希望都不要了，發(fā)生于歐洲和麗江的情感歷險都以神秘的面目出現(xiàn)、黑暗的死亡了結(jié)。陳鵬似乎想在“季節(jié)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中徹底撕毀希望的假面，人生或許本來就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漫漫旅行，無論是風光旖旎的泰國、德國，還是充滿了殉情故事的麗江。當我們一再遍體鱗傷，一再困頓不已，除了死亡，別無他法。

　　“季節(jié)三部曲”好看好讀，陳鵬的確善于制造混搭和懸疑。所謂混搭，是將小說中看似并無多少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及故事，拋卻時空、語境、因果、人稱、氛圍等等方面的差異，錯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它們相互激發(fā)，各自衍生出新的意味。這一技巧，在現(xiàn)代小說中早已被廣泛運用，但在陳鵬的“季節(jié)三部曲”中，它卻給原本生活化、平面化、碎片化的故事增加了不少心理張力。尤其一以貫之的復(fù)線結(jié)構(gòu)更賦予了這批小說強烈的個人風格。陳鵬的小說遠遠不會滿足于簡單的呈現(xiàn)，而是要為讀者帶去繁復(fù)、蕪雜、多元、異質(zhì)的內(nèi)心感受，兩條或兩條以上敘事線索自如的交替轉(zhuǎn)換讓其敘事具有某種炫目的效果，《去年冬天》里父母與兒子的交織，《今年夏天》中王重、李果故事的并置，《明年秋天》中趙小南、沈鹿的“暗合”等，都使文本收獲了奇異的反諷和言外之意，注入了更為豐富的敘事內(nèi)涵。

　　此外，陳鵬還善于運用懸疑，任何一次的危機發(fā)生到解決危機，陳鵬都源源不斷制造著矛盾與誤解，如《明年秋天》中沈鹿、趙小南身份的巧妙置換，小小的touch暗含機關(guān)……小說文本一次次被陳鵬精心揉捏、拉扯變形，但故事套故事的層層敘事背后的深意他卻從不說破，“你們看得明白就看，看不明白就當故事看。”陳鵬曾經(jīng)自負地表達過他對自己小說的觀點。毫無疑問，比起大多數(shù)看頭知尾的小說，陳鵬對于小說復(fù)線及懸疑的考量令其小說具備了鮮明的先鋒特質(zhì)，它直面當下小說的敘事策略，“每一次構(gòu)思和書寫都殫精竭慮”，試圖讓讀者看到，小說，至少應(yīng)當從敘事的層面就吸引讀者。

　　但如果我們都認為陳鵬的“季節(jié)三部曲”僅止于懸疑甚或炫技那就錯了，三部曲對“70后”情感世界的探究，其深處無疑在追究這一代人存在之艱難、個體之尷尬。但即便如此，受海明威硬漢哲學(xué)與卡佛失敗理論影響較深的陳鵬，始終試圖展示這一代人對于希望的孜孜不倦。所謂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即便最終不得不付出死亡、殉情的慘烈代價，可比起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種依然高舉理想主義旗幟的堅守，不也挺“帶勁”的嗎？基于此，我更愿意將“季節(jié)三部曲”視為陳鵬精心炮制的關(guān)乎失落與尋找的“70后”挽歌，它的出現(xiàn)，毋寧視作“70后”小說家直面自我困境的聲聲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