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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鈴子是我魯院同學(xué),第一次師生見面會上做自我介紹時,她用極具特色的川味普通話念了一句話:“美,是困難的!比缓,她說,詩也是困難的,雖然我已經(jīng)寫了20年了。
然而,從別人的眼睛看過去,詩歌于金鈴子卻是并不困難的,甚至,那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她天生一副詩人相。也或者,是20年的詩歌生涯打造出了她今天的容貌?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但她的漂亮絕不等同于一般世俗女子的嬌艷和嫵媚,那是專屬于一個女詩人的美。那種美有著猙獰的力度。金鈴子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有時候,她把它們辮成許多的小辮子,使自己充滿異族女人的風(fēng)情。更多的時候,它們在她的肩頭洶涌澎湃著,劍拔弩張著。那是一頭桀驁不馴的鬈毛,綠鬢似云青絲如瀑之類柔媚的詞語無力形容這樣的頭發(fā)。它更容易讓人想起曠野之草,想起刮過曠野之草的野火,想起野火中飛馳而過的駿馬。
魯院時光的彌足珍貴未能改變我素來的疏懶,而鮮艷的金鈴子其實也是沉靜而踏實,她每日緊閉房門讀書,寫詩,還為一份刊物編詩。我們聊過一些深入的話題,關(guān)于故鄉(xiāng)、成長,關(guān)于女性、婚戀、家庭等等。當然,聊得更多的還是關(guān)于詩歌。我們也說起那些有關(guān)詩壇的飛短流長,種種的相互攻訐,那些以詩歌的名義進行的不堪和卑劣,以及做一個美麗端正的女詩人的不易。金鈴子說,讓詩壇見鬼去吧,我只關(guān)心詩歌。金鈴子說,當有一天,我離去,我將留下對這個世界響亮的嘲諷。
“我將留下對這個世界響亮的嘲諷!焙髞砦乙槐楸橥嫖吨@句話,我是多么欣賞她的快意恩仇。但對于我,這個比耳光更響亮的嘲諷,比嘲諷更徹底的棄絕,還要怎樣地讓時間一步一步抵達?
因為喜歡,我認真研讀了金鈴子的詩。和她的人一樣,她的詩是那種具備了鮮明的精神氣質(zhì)的詩。讀這些詩,你知道她為什么而寫,是怎樣強烈堅定的熱愛之情在震擊著她的心靈,是怎樣苦痛而炫目的理想之光在照耀著她的詩情。她愛著,恨著,她不可壓抑地追求著,無與倫比地孤獨著,這些元素決定了金鈴子的詩是有力量的詩。那首長達100余行的《青衣》開篇沒有設(shè)置絲毫文字的銜接,沒有蘊蓄任何情緒的鋪墊,自由的激情如同噴薄的地下火橫空出世:“這奇異的世界不能久留。我們?nèi)ニ?這見慣的青春不能久留。我們?nèi)ニ?這些詩篇不能久留。我們?nèi)ニ?這平常,平常不過的愛情不能久留。我們?nèi)ニ馈!本瓦@樣,素常的詩歌詞匯在她筆下有了黃金般的質(zhì)地、暴力般的沖擊力。金鈴子寫過一首自白式的詩《我寫詩,我只寫詩》:“我寫詩,我只寫詩/這世界總讓我激動得顫抖,讓我伸出一百只手/抱住一朵桃花的表情/抑或一株清明草的歌唱/你叫我怎么辦呢,這消滅不了的快樂……/我總能找到,胡言亂語的理由/我是這個季節(jié)吞噬的又一個人。另一個人/再一個人……/我多想將這個春天固定下來!逼鋵崳谏械哪骋凰查g,每一個人都是詩人,當我們處在一種特別美好的情境中,當天地萬物都讓人深深感動時,“你多美呀,請停留一下”,便是最真實自然的心靈的呼喊。金鈴子把這種太多人都經(jīng)歷過而又遺失的詩歌沖動固定下來了,把那些喚醒過我們的美好場景固定下來了,把人類對純粹世界對美好自然的渴望和熱愛固定下來了,把一切不復(fù)再來的時光固定下來了。所以,當她說,“我寫詩,我只寫詩”,“你叫我怎么辦呢,這消滅不了的快樂”,你又怎能拒絕她的詩,她的快樂?
金鈴子喜歡在詩歌中用“親愛的”、“我愛”這樣的語詞,這使她的大多作品都披上了愛情詩的外衣。我想,其實它們之所指是廣闊而深邃的,當詩人深情地喃喃,那么在她靈魂深處應(yīng)聲而出的那個“親愛的”、“我愛”,可能是她愛過的一個人,可能是她愛著的許多人,也可能,就是金鈴子自己,更可能,就是詩歌本身:“親愛的,我就是你向世界宣戰(zhàn)的理由/是你所有愛過的花朵中最痛的那朵”。正因如此,你難以從金鈴子的詩里窺視到那些所謂“女性詩歌”欲蓋彌彰、欲露又遮的低暗風(fēng)景,她訴說的是關(guān)于我們,我們每個人的“山川。草原。黑鳥/無數(shù)迷路的夜晚”,和“街道愈來愈荒涼”,是“陽光與露珠在城市游走/這里需要田野、糧食、花朵、音樂”,是我們共同的手“埋掉的那棵梧桐/它的痛和殤,它強烈感情的微弱共鳴”,是“我看見一切都迅速離去,我看見/人們相遇,相愛,絕望和死亡/留下一望無際的貧瘠”之后再誕生的“嶄新的悲愁,嶄新的快樂”,所以,她說“我的苦難不多,卻疼痛了每一個地方……/今夜,我只與死于心碎的人們在一起”,所以,她說:“我一度是你的,也永遠是你的”。
金鈴子說:詩歌的力量與詞語無關(guān),只與氣質(zhì)有關(guān)。這是她作為一個詩人的自覺,警誡自己不要追求外在的辭藻形式,而應(yīng)追求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和力量。但實際上,離開了詞語的氣質(zhì)是不存在的,任何氣質(zhì)都是通過詞語來實現(xiàn)的,語言抵達的地方才是思想抵達的地方,所以,金鈴子獨一無二的詞語世界正是她區(qū)別于另外一些詩人的重要標志。她的詩歌語言從不云里霧里地繞,從不模棱兩可,她直接、素樸,但又決絕、險峻。那樣的語言,你一讀就會被它抓住,被它擊中,讓你一下子深陷其中,跌到現(xiàn)場感的盅惑中,不由自主地被一種真正的純詩所噴發(fā)的巨大的能量淹沒。金鈴子深諳詞語之于氣質(zhì)的舉足輕重,她說:“我這樣厭倦了詞語/它們讓我左右為難/十分棘手。有的詞語/仿佛莊嚴的雪,堆在心邊/我真害怕,稍不留神,就悄悄化掉/有的詞語,藏滿火焰/恰似鐵的枝條上,花朵等待燃燒/我不敢去碰它們,擔(dān)心一碰/花蕾中的火星,就會畢畢剝剝地炸裂,留下淚水的灰燼/有的詞語,渾身是刺,如同眼中的/釘子,奪眶而出,那么的快速/那么的驚心,好像/尖銳的往事,一下子就將我釘穿……/有的詞語,就是明明白白的石頭,既硬/又重,對于我的愛情,它就是/泰山壓頂……”
她寫愛情:“九月的風(fēng),它們經(jīng)過那桂花/花香,一碰即碎。你無法聽見花的憂傷/我很想模仿一些姿勢/從頭發(fā)、手臂、嘴唇、眼睛,長出容光的葉子/并開花/只為你,親愛的/有東西叫這花死得,又慢又苦/你叫它季節(jié),我叫它愛情”。她寫失眠:“黑夜這只野獸太大,我一個人背不動/我還動用了繁星,動用了月亮/黑夜這只野獸太大/它的奸險是一米多長的獠牙,它的貪婪/是具有五噸容量的胃/它的兇狠一旦亮出來,一千畝廣場也難以裝下/黑夜這只野獸太大,比白晝的長壽湖/還闊,比沉痛的歌樂山/還重。我的悲哀,僅僅是它身上的一根汗毛/我的幸福,被它一腳踩碎……”她寫天氣:“雷雨當前,我應(yīng)該準備好自己的天空/重新整理骨頭里的閃電/理順頭腦中的狂風(fēng)……”她有時也迷惘:“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視力有限,卻縱情于遠觀……”她愈來愈堅定:“我必須低下頭顱/用想象不到的勇氣/成為一個壞人/一個罪人/一個,一看到懸崖絕壁/就跳下去的人”。
魯院園子里,有兩棵很大的桑樹。2月底我們初來時,它們只是默立在蒼黃的天底下,滄桑的枝干看不出一點蠢蠢欲動的熱情。三四月份,白海棠、紅櫻桃們把園子開成畫一樣了,它們卻也只是沉靜地撐起一樹簡單的綠。然而,6月就不同了,到了6月,桑樹脫穎而出,成就了萬眾矚目的豐碩和華麗。數(shù)不清的桑葚一嘟嚕一嘟嚕掛在枝葉間,先是澀澀的紅,繼而是濃濃的紫,最后成了誘惑的黑。于是,樹下出現(xiàn)了許多的手,許多的嘴。大家從桑樹上摘下桑葚,連最愛干凈的女生們也沒有拿回去洗,而是直接放進嘴里。許多年沒有這樣了吧,桑葚的甜美和甘醇,是陽光的味道、童年的味道、純天然無污染的舊時光的味道。
7月忽至,歸期已近,而桑葚卻像是永遠也吃不完似的,熟透的果子噼里啪啦砸在草地上,砸在青磚地上,將汁液迸濺的抹不去的傷感彌散開來,空氣中發(fā)酵著一場巨大的離別。于是,漸漸地,僅剩的日子里,很多人不再到桑樹下徜徉了。
詩人金鈴子是那個越到后面越燦爛的“桑葚分子”,她在樹下拍照、聊天,她朗誦自己的詩,“我見過的愛情很多,可是,沒有哪一個像你和我”,她揮著手霸氣地宣布“我們都是瓜娃子”,她旁若無人地唱李白的《將進酒》和《詩經(jīng)》里的許多篇章,所有我們平時只能用來讀誦的古詩詞,她都斬釘截鐵地唱出來。她的歌聲并不優(yōu)美,但卻有著和那些永遠的詩歌們相匹配的酣暢淋漓。她不停地吃桑葚,就好像再不需要吃別的食物了似的。她開始在桑樹下大聲地哭泣。
她說,我知道我在過分地愛,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愛。我正在愛和更愛之間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