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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魯軍新銳作家的宗利華,雖然致力于欲望化極強的婚戀題材小說的書寫,卻能夠固守文學的精神位格,既不迷戀先鋒文學的魔鬼化形式拼貼,也沒有通過對出位的身體欲望化的情色描寫來嘩眾取寵。他的小說逶迤徐來,無邊延展,褪去了情節(jié)和形式的沉重外殼,承載了小說家之于時代生活濃深的感受力,就像是一線惻隱的陽光,穿透了潮濕迷離的煙靄,引導讀者去探究人性細部的纏繞,而那些紛繁蕪雜的情緒也熔鑄液化成為文本底座上無邊深幽的一抹青藍。
可以這樣說,所有的敘事性文本都是一個隱喻的織體,形色各異的人物,因著生活中的種種必然和偶然,網(wǎng)羅著一段段悲歡離合的故事,而故事的經(jīng)緯之上卻依持著各色的碎屑,在這紛繁碎屑的背后又映襯隱喻出不同的精神絲縷。盤附在宗利華小說《天黑請閉眼》上的精神絲縷便是一種道德的焦慮感,婚姻、愛情和性的相互糾結(jié),讓這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情感角力時時刻刻都飽受著責任、良知和道德上的拷問。
作者在創(chuàng)作談《有條線在那兒》中這樣說到,“似乎有條線在那兒。這邊與那邊,截然不同。一邊輕松自如,一邊卻沉重壓抑。就好比足球場上那條越位線,越過去,邊裁的旗子就毫不客氣舉起來。又好比游戲,玩過了頭,游戲?qū)δ銇碚f極有可能是某種現(xiàn)實存在!蹦兄魅斯∫贿M行了兩次危險的越位,如果說第一次和陶小陶的越位游戲僅是赤裸裸的肉欲,還談不上是對婚姻徹底性背叛的話,那么他和唐卡的二度越位,則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出離,可悲的是,當唐卡的身體作為性資本被征用之后,卻讓雙方的精神交流出現(xiàn)了阻滯,“丁一的情緒并沒有因為擁有了唐卡而變得更好”,而唐卡“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天黑了,請閉眼’,睜開眼之后,角色變了,心態(tài)變了,整個人物的關系都變了,悲劇色彩突然加重,藍顏色變成了紅黑色,成了豬肝”。先前在兩人小心翼翼維持下的所謂第四類情感也從眾似的成了不潔的“雜色”,欲望化時代的柏拉圖之戀終結(jié)在“天黑請閉眼”的一瞬,試圖在肉體沙地上建筑精神交流的大廈的熱望,也在良知和道德的雙重裹挾下轟然倒塌。
這是一部具有隱喻性的小說,“唐卡”的隱喻義是在文章的第七部分顯現(xiàn)的,和安安見面后,陶小陶暗示安安對其婚姻真正造成威脅的是“西藏一門宗教意味濃郁的繪畫藝術”(即唐卡),進而用“國唐”、“止唐”和“堆繡”來隱晦地說明她們?nèi)酥g的關系。國唐是用絲絹制成的唐卡,需要經(jīng)過繁復的制作工序,富麗堂皇,是真正的唐卡貴族,如果放在封建帝王時代,就好比皇后;而止唐則是在普通畫布上用顏料繪制的唐卡,充其量不過是妃子;堆繡則是以緞紋為底,數(shù)色絲線穿插的點綴。
由此我們可以這樣來加以闡釋,安安雖然算得上是“國唐”,是法律意義上的丁太太,但想來不過是一“女”囚于“家”中,最大的悲哀在于失去自我,失去整個世界,在家庭這座體面的監(jiān)獄中虛耗寶貴的生命,甚至其肉體的痛感——胃疼、頭疼,也取決于丁一的情感走勢,她就像是張愛玲筆下“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子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所幸的是,安安最終救贖了自己,她又找回了“手指對手術刀那種熟稔的依賴感”。
如果說安安的內(nèi)傷因外傷的存在而能夠獲得心靈痛感哪怕片刻的緩釋,那么浸淫在唐卡靈魂深處、直抵骨髓的內(nèi)傷,則是難以排解的,兩難之下,唐卡最終選擇讓安安給自己隆胸,用外傷手段來治療內(nèi)痛,這種救贖自己也救贖別人的行為,雖然偏激得令人震驚,但與己而言,可謂是一種情感壓力的釋放,并且,這救贖因著血的疼痛而被賦予了宗教儀禮般的神圣,這也表明唐卡主動選擇了“止唐”,要徹底終止這段與丁一的游戲。
對于“堆繡”陶小陶這樣一位年輕開放的“80后”,作者雖然著墨不多,但卻是整個小說文本的張力所在,她的出現(xiàn)打亂了三人間相對平衡的曖昧關系,穿越大峽谷時,因陶小陶的存在,丁一得以有機會向唐卡敞開自己內(nèi)心的“隱秘區(qū)域”,讓唐卡意識到自己對丁一的感覺,當陶小陶成為丁一的情人后,唐卡以姐妹的身份替安安勸陶小陶離開時,突然覺得“心臟某個部位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并激起了內(nèi)心無盡的疼痛與妒意,這又為唐卡后來的身體越位埋下了伏筆。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女一男,惟有陶小陶沒有在這段情愛中迷失自我,這也是作者選擇用“陶”小“陶”,這樣一個名字的原因,“陶”還是“陶”,“我”還是“我”,沒有疲憊也沒有憂傷,不主動去付出真情也不奢望獲得真情,所以也就無關乎什么道德和良知的譴責,這樣說來,陶小陶倒是一個會明哲保身的智者,她明白自己“堆繡”的地位,自己永遠都是丁一生活緞紋上繚繞于表層的絲線,是懸空的,沒有著落的,但我們不禁發(fā)問:這樣無止盡的不問來路也不明去處的“逃”避與“逃”脫,到底何時才是終結(jié)?
我們再將目光投射到這篇小說惟一的男主人公身上,丁一是極具誘惑力的鉆石男,有穩(wěn)重的個性、成功的事業(yè)、俊朗的外表,幾乎對每一個女人都有著致命的殺傷力,但丁一又絕不是那種逢場作戲熱衷風月的紈绔之人,他骨子里還殘留著“70后”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感,所以當妻子安安生病住院后,他“雙手捂著臉,俯著身子,像個低頭認罪的犯人”,表現(xiàn)出無盡的悔意和自責,雖然他對唐卡說,“我們沒有錯”,但聽來卻又是那么的不堪一擊。值得玩味的是,丁一無意識間在醫(yī)院門口對唐卡說出的,他重返大峽谷、重回小山溝的那段心理感悟,實際上隱晦地說出了丁一的情感選擇——放棄唐卡,找回安安,因為安安才是地面上的那個“點”,家才是他的“根”。小說結(jié)尾處,丁一蹲坐在醫(yī)院對面馬路邊上,當年和安安初識場景的回憶,也再一次確證了丁一對于自我情感的回歸,再往深處說一點,手術臺上唐卡獻祭般接受了安安末日審判的同時,“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天黑了,請閉眼”,而丁一已經(jīng)在精神上將作為情人的唐卡“殺死”了。呵,又一場“天黑請閉眼”上演了,丁一還是“殺手”,唐卡還是“死者”,安安成為了“法官”。
記得張潔在其小說《無字》中有這么幾行詩:“我不過是個朝圣的人/來到圣殿/獻上圣香,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卻不是從來時的路返回原處/而是繼續(xù)前行/并且原諒了自己”。其實,朝圣之路即是尋愛之路,敬獻圣香之后,朝圣者丁一就返回原處,盡管他永遠不能走來時的那條小路,但仰望一下天空,他選擇繼續(xù)前行,很容易地原諒了自己的“一場錯愛”,他依然有自己的歸處。然而,被朝圣的“唐卡”,卻要永遠地在經(jīng)幡和轉(zhuǎn)經(jīng)筒的聲響中喑啞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