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農村城鎮(zhèn)化浪潮浩蕩奔涌,文學題材的城鎮(zhèn)化也形成趨勢。今日的青年作家,即使剛剛離開鄉(xiāng)里,也大都開始熱衷書寫城市;而青年讀者們,有些即 使還留在農村,也大都不再對寫“村里那些事”的作品保持熱情。這一點在網絡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確,頁面上導讀類別五花八門,惟難找到“鄉(xiāng)土文學”一項。都市文 學趣味對于鄉(xiāng)土文學所形成的優(yōu)勢,更大程度上表現(xiàn)出都市生活方式對多數(shù)人的吸引,這種誘惑在一個時期是無可抵御的。難道鄉(xiāng)土文學的文學性已經褪化了嗎?不 應該是如此。
這一背景下,關仁山的寫作便顯得十分醒目。他不僅堅持現(xiàn)實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而且主攻長篇小說,繼《天高地厚》《麥河》之后,最近又推出長篇小說 《日頭》,從而完成了他頗具規(guī)模的“中國農民三部曲”!度疹^》是今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之一,這部作品不負眾望,像作品中天啟大鐘的自鳴,是敲給時 代的一記重音。實際上,以長篇小說樣式處理當下鄉(xiāng)村題材,與寫中短篇小說不可同日而語。寫中短篇,可以就一時一地一事展開更接近于具體情狀的描摹,題旨和 敘述邏輯多由題材自身的暗示形成,而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往往涉及群體和歷史進程,不可避免地需要作者對一個時期的社會生活做出宏觀概括,需要超常的思想能力,其 難度不言自明。關仁山迎接了這一挑戰(zhàn),正如他自己所說,寫農村最大的難度是認知的困難,而他的目標是要寫出農民在大時代中的命運起落和心靈蛻變,這項工作 便很艱巨也格外意義重大。中國有8億農民,仍為人口的多數(shù)存在,他們中間的故事,無論如何不應該忽視,關鍵還是怎樣寫。當年《麥河》面世,我曾撰文說,他 是作家版的百變金剛,他每部長篇問世,都給人帶來新的藝術面目和審美體驗,F(xiàn)在看來,關仁山已經以他的三部曲,成為當前中國農村現(xiàn)實題材長篇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 家。
小說體現(xiàn)著作者的選擇,選擇中體現(xiàn)著作者的眼光。眼光背后考驗著作家是否有深刻的洞察力和思想能力!度疹^》描述了冀東一個村莊半個世紀的風雨 歷程,這50多年里,村里發(fā)生過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而作者著重書寫了出現(xiàn)在權姓和金姓兩個家族間的恩怨沖突,意在揭示鄉(xiāng)村演變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化脈絡。歷史 上,中國的皇權統(tǒng)治并不很深入縣級以下,在鄉(xiāng)村,崇奉儒教的鄉(xiāng)紳階層實際處于鄉(xiāng)村社會的文化主導者地位,以較系統(tǒng)的道德理念維系著宗法秩序的穩(wěn)定。具體到 日頭村,金家是這一道統(tǒng)的繼承者。當年,武狀元權金漢恃戰(zhàn)功為害鄉(xiāng)里,文狀元金紹奎不畏權貴,將其告到朝廷,又不顧生死安危將其正法,受到百姓的擁戴和皇 帝的表彰,此后留下魁星閣、狀元槐和天啟大鐘,成為全村公理的象征和精神的支柱。但權家以后獲得機會,在土改、“文革”和城鎮(zhèn)化等時期取得了村里的權力, 不斷打壓金家!拔母铩敝,在權桑麻的操縱下,魁星閣被燒,天啟大鐘被除,校長金世鑫也被亂眾打死!拔母铩焙,金世鑫之子金沐灶大學畢業(yè)當上鄉(xiāng)長,力圖 實現(xiàn)父親的遺愿重建魁星閣,但還是壓不住權桑麻和他的兒子權國金。權氏父子不僅在政治時代如魚得水,于經濟時代也左右逢源,金沐灶則始終在思索和探求著, 努力恢復日頭村的“文脈”?梢娻l(xiāng)村文脈的斷裂,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僅僅揭示文明的崩潰過程還不夠,我們還能感受到鄉(xiāng)村新的文明建構的艱難。
顯然,關仁山在這里的概括是頗有深度的。他細微地寫出了村莊里那些隱蔽、緩慢而影響久遠的變化,寫出正統(tǒng)民間文化形態(tài)消亡后帶來的顛覆性后果。 鄉(xiāng)村由于教化傳統(tǒng)的缺失,痞子勢力代之而起,如果說他們也有文化的話,那就是痞子文化,權氏父子正是這一文化的代表人物。他們敢于蔑視一切傳統(tǒng)倫理,不擇 手段追逐實利。權桑麻教育兒子,要“先做事后做人”,成了事,人自然就做好了。所謂做事,無非就是掌權和賺錢兩樣,而權力又比金錢重要,因為“錢有打不通 的事,權做不到的事就沒有了”。在城鎮(zhèn)化過程中,這種取代傳統(tǒng)倫理的實用方式得到了最充分的發(fā)揮,權氏父子借用權力謀取暴利,使得披霞山被鐵礦翻爛,燕子 河被污染成黑泥湯河,農民被迫遷離故土。在負面事實的教育下,人心也被搞亂,人格發(fā)生扭曲,連金沐灶的女友火苗兒,也離開金沐灶嫁給了權桑麻的兒子權國 金。應該說,書中的一些景象,我們在中短篇小說里也可以見到,但這些景象出現(xiàn)在關仁山的長篇里,被小說結構賦予了不同的意味,體現(xiàn)出作家對鄉(xiāng)村生活獨到的 理解與發(fā)現(xiàn)?芍^驚心動魄,蕩氣回腸,引人長思。
今天的時代,幾近瘋狂的物欲、生活成本的負累、社會道德的滑坡,使得不少人們與傳統(tǒng)人格漸行漸遠,基本的特征,便是崇奉實利而無精神信仰。關仁 山借助宗教力量透過錯綜復雜的生活現(xiàn)象,撕開了生活表象,讓我們看到了真正令人擔憂的鄉(xiāng)村狀況,這里埋藏著各種亂象的根源,特別是人性和文化的根源。由此 可見,作家的文學之根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且根深葉茂。作品中的金沐灶力圖重建魁星閣,作者則建構了一部厚重的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品。
追日的故事,來源于日頭村流傳的神話,寄托著日頭村人對光明和正義的樸素向往,作者以此驗證著人類的原始愿望,也相應在書中設置了來自天上的敘 述。“文革”時金校長死亡的瞬間,毛嘎子被“撞格”了,長了翅膀飛向了太陽?磥砣怂篮箪`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毛嘎子不肯離開故鄉(xiāng),升天后魂靈 仍關注著村里發(fā)生的一切。他是出世的,也是超越的,他對人間的評價也就更帶有終極的意味,使讀者不時跳出俗常生活思索人生的真諦。人在做,天在看?梢姡 他的精神之魂游蕩孤獨的云頂,卻根植于大地上的菩提樹,成為飛翔大地之上的精魂,他對人間的評價又帶有著哲理意味。毛嘎子似乎永遠長不大,他對自由和平等 的祈禱讓我們仿佛走進了無限時空蘊藏的夢想。所以說,毛嘎子從容而智慧的敘述使小說有了空靈、美麗而又詩意的氛圍。
這種設計是藝術性的,也是思想性的,托寄著關仁山日益深入的精神探索,在同類題材中顯露出迥異的藝術特質。關注現(xiàn)實的作品能達到這一點,難能可 貴。歲月無情,生命有情。我們從老軫頭與毛嘎子富有風趣的對話交談中,感受到作家對土地和鄉(xiāng)親情深意重,生成了一個無法替代的文化符碼,寄寓著生生不息的 人間愿望。古鐘的韻律何嘗不是人生的況味,古鐘何嘗不是一個可以探討生命的對話者?同時,小說在人物塑造上的成功無疑有利于強化全書的主題,特別是對權桑 麻與權國金父子的描繪,充分顯示了關仁山的功力。權桑麻立體、鮮活而典型,他為人心狠手辣,長于心計,同時,他又是一個豪爽義氣之人,比如洪水中斷指救助 鄉(xiāng)親,把自己的兒子送給村會計金茂才,等等,這個人物的復雜性就立體了,作者的批判反思意識,蘊含在這個復雜的人物身上。作者對金沐灶形象的塑造和內心活 動的追索,也是別具特色的。這個人物在以前作品中很少見,像是一位民間思想者,他有現(xiàn)實的隱痛,又有著理想的訴求。他的可貴之處就在把生活的苦難轉化為一 種信念,他承載著時代的霜風冷雨,在痛苦的人生背景下歡樂地奮爭,對弱勢農民的溫情關懷,不斷超越困境,求索農民的命運和價值,他不屈不撓地與邪惡抗爭, 那種忘我的犧牲精神給人帶來了心靈的觸動和精神的震撼。我們感覺到,在農村題材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關仁山已經積累了充足的經驗。
關仁山的寫作實踐是中國經驗的書寫,是一種示范、一種引領,它證明,不管城市文明怎樣殖民到鄉(xiāng)村,只要鄉(xiāng)土和鄉(xiāng)民還存在,鄉(xiāng)村就依然會繁衍新的 故事,故事依然可以講得很精彩,吸引現(xiàn)代鄉(xiāng)村讀者,也吸引都市讀者,因為文學價值是不因時尚改變的,改變的只是閱讀風氣。關仁山已經寫完了三部曲,但新鄉(xiāng) 村的故事還會繼續(xù)。我們希望他再接著講述下去,相信他會把時下的中國故事講得越來越精彩。
(《日頭》,關仁山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