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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馬蘭草,也是苦楝樹(侯宇燕)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10月08日10:26 來源:文匯報 侯宇燕

  在我面前,放著一本破舊的長篇小說《馬蘭草》。河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作者為亢彩屏。淡綠的皮子,蒼黃的紙頁。這是整整20年前,當我還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時,花一元錢在位于校園偏僻一角的舊書店里買下的。

  這是一本自傳體小說,是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記載下來的真實故事。主人公是一群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不擇膏壤戀荒礫,酷風烈日傲霜寒”,扎根于塞北之地的天涯芳草。作者這樣滿懷熱情又帶著一絲辛酸地歌頌著他們:“他們放棄了大城市的舒適生活和自小習慣的生活環(huán)境,離別了自己的親人,大都在不滿二十五歲的‘小青年’時代,就來到這亙古荒原上扎根、抽葉,開花;承受著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而忠心耿耿地執(zhí)行黨的一切指示;奮不顧身地日夜戰(zhàn)斗在各自的崗位上。他們多數(shù)都很瘦弱,患著貧血癥,可從沒有人垂頭喪氣,沒有人叫苦。他們的口頭禪是:我們不能只享受革命的成果,也要承受革命的艱辛!六十年代初的青年們啊,多么富于革命熱情和革命理想的一代人!多么好帶的一個戰(zhàn)斗隊伍!”

  這本詩意的,內(nèi)容飽滿豐富的書,我在初中時就讀過多遍了。后來在人大校園與它重逢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冥冥中自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因為亢彩屏也是人大校友。她的同窗蘇叔陽在序言里這樣寫道:“她給我的印象一直是沉默少言,冷漠內(nèi)向,對她輕蔑的人與事,只報以嘴角的一撇。然而,她的聰穎與博覽群書我是知道的。她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良?傊,學生時代的她,似乎是一位矜持與潔身自好的姑娘。我們的大學生活處在那樣一個時代。國家與人民都如朝日方升充滿著蓬勃的活力。在我們的心頭閃耀著光輝的理想;青年的心雖然不能說純凈如透明的水晶,至少也像碧藍的天空。在我們面前有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我們純潔到了天真的程度。然而,一場被人為擴大化了的政治運動,狠狠地矯正了我們的幼稚。她有近乎孤傲的脾性,這弱點卻使她保持了政治上與人格上的正直和清白……在生活上,她沒有向任何一個以鞭打別人為業(yè)、自以為十分革命的假左真右者低頭……不久,我收到了她寄來的厚厚的一疊手稿,這就是《馬蘭草》,在醫(yī)院的病歷表格紙的反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字。這是她在左手做著每天一次靜滴的情況下,忍受著難言的病痛佝僂著身子在病床上用一年多時間寫成的。當我看到這草稿的前面有一段‘作者遺言’時,我的眼淚再也不能控制了……雖歷經(jīng)劫難,仍然在他們心里保存了光明燦爛的一角。這一角始終燃燒著希望之火,不管有多大的風雨,怎樣的氣浪沖擊,它都倔強地燃燒著,燃燒著,照亮著人生的道路!

  一個出生在北方的滿族女子,有著“中等稍矮的身材,鼻子不高,是典型的蒙古人種型,嘴很小,唇角微凹,看上去似總在微笑”,工作在邊塞,單身宿舍一墻之隔的三個男同事卻都是被打入冷宮的江南書生。他們砥礪搜集寧夏地方志,做卡片,腦子里想的還是做學問。那個年代,曾有無數(shù)這樣子來自五湖四海的青年莊嚴宣誓,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出身不好的無錫美女,華東師大畢業(yè)的研究生姑娘,跑遍清真寺做歷史研究的山東漢子……很少有人為這片不是佳卉,卻葳蕤自繁的馬蘭草立傳。

  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亢彩屏身心俱毀。而她最終的救贖與歸宿,是那位來自秀麗絕倫越東山水之地的溫潤男子,是江南的一道深巷,一方山塘。

  她的愛人湯宜莊這樣說:“人生獲一知己,尚死而無怨;憑我的勞動,不管擔子多重,也要挑到最后的一息;不管她壽命有多長,哪怕只做一天夫妻,我這顆火熱的心也要獻給自己一生中唯一的妻子。”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愛情。知識分子的愛情,馬蘭草們的愛情。

  《馬蘭草》是倒敘的,一開卷就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春風又綠江南岸的蘇州,而那個經(jīng)年累月躺在床上,鄰人口中的“柳家阿嫂”,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當時不過四十歲,已與紅斑狼瘡苦苦搏斗十余載的亢彩屏。小說里有這樣一個富于生活氣息的細節(jié):柳家阿哥的火車要十二點四十分到站。鄰居朱媽媽在大方桌上擺好碗、盞、杯、盤,把燒好的飯、菜用竹罩子蓋上,向床上喊道:“阿嫂,我回屋里燒自家的飯,到辰光會來的。儂不要心急,定定心,困一覺!边@真是典型的江南語言,江南人生,而床上的人也在出神地看墻根臘梅旁那棵象征著苦難與堅貞的苦楝樹。

  蘇叔陽筆下在“菲薄的物質(zhì)條件、坎坷的生活境遇和貧乏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掙扎的殘病的亢彩屏,是不幸而又幸運的。江南接納了她。她的丈夫湯宜莊,她的第二故鄉(xiāng),以及無數(shù)好心人,以特有的耐心、細心、愛心撫慰了這個不幸女子破碎的心,讓它重新跳動起來,讓“馬蘭草”長了出來。

  當亢彩屏在病床上寫作《馬蘭草》之際,我不過是個幼童;在80年代中后期,我?guī)追喿x《馬蘭草》,不忍釋卷時,亢彩屏已加入中國作協(xié),仍靜靜生活在蘇州;而90年代中期我在人大校園買到這本舊書時,曾悲觀地以為:作者安在?因為從小說里看出,她的病在60年代即已十分兇險,70年代末蘇叔陽讀到“作者遺言”時,會淚流滿面……

  2002年夏,在一種希冀又茫然的情緒促使下,我貿(mào)然地給亢彩屏寫了一封信,由蘇州作協(xié)轉(zhuǎn)交。信里傳達了我與《馬蘭草》之間這份冥冥的深婉情緣……令我驚喜萬分的是,幾個月后的金秋時節(jié),我收到了亢彩屏的親筆回信!原來她還在人世,雖無子女,卻有老伴一路真情相守;作為蘇州女作家群的一員,她正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雁來紅》;她對我講到蘇州的美,以及她與蘇叔陽的友情……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這樣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幾次病危的她,如今甩開拐杖還能在小巷里走上十幾米……

  我們的交流還是漸漸中斷了。不善交際的我,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在網(wǎng)上關注這位枕河而居的老人的消息。記得曾輾轉(zhuǎn)覓到她發(fā)表在《黃河》上的電子稿,看到她追悼兩位寧夏大學的老同事,這兩個人都能在《馬蘭草》中找到影子。似乎其中一位還是當年“以鞭打別人為業(yè)、自以為十分革命”的領導?磥矶缺M劫波的亢彩屏,早已泯然恩仇了。

  今年,我偶然在百度里輸入她的名字,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依然堅強地活著。大難不死的她活過了許多人:整她的人,她愛的人。與亢彩屏在苦難中相守幾十載的湯宜莊先生也不幸先她而去。之前,他們已把珍藏多年的書籍和筆記捐贈給寧夏大學。或許其中就有《馬蘭草》里提到過的,柳家阿哥以秀麗的蠅頭小楷做的那一箱寧夏地方志卡片。今天可有專心閱讀這些心血的學人存在?愛人的逝去使得亢彩屏把一切都看透了,但她的一顆心仍然是熱的,還是馬蘭草的風致。她立下協(xié)議,去世后將房產(chǎn)捐獻給丈夫工作過的蘇州大學,為支援貧困學子發(fā)最后一點光。我想這也是她對蘇州這個第二故鄉(xiāng)最終的深情奉獻。

  當我在網(wǎng)上看到年輕的蘇州大學女生為白發(fā)蒼蒼、重病纏身的亢彩屏送上鮮花的照片時,眼淚涌上了我的眼眶。這個長年生活在江南的北方女子,她是半戈壁、半草原的沙灘上,藍、白、紫色相間的馬蘭,也永遠是蘇州小巷深處一棵堅強的苦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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