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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著一座山,和葛水平在喊,不過也不算是喊,只不過聲音大了些,也不是放開嗓子像山民那樣喊,而是打手機。立刻手機里傳來葛水平好聽的帶有山西方言的普通話,引得我身旁的人側(cè)目和好奇。在碧綠的青天河邊,伴著清澈的流水,眼望高大巍峨的太行山脈,想想也很有意思,我一個山東人在河南博愛縣這塊大地上向山西的葛水平問好。
葛水平的小說大都誕生于太行山里,站在青天河邊,眼前的高大連綿的太行山脈給了我太多的羨慕,這種羨慕更多的是因為葛水平的《喊山》,覺得葛水平就是一個寫小說的天才。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如此優(yōu)美的句子呢,是人美,說的話就美嗎?我百思不得其解,漸漸地我知道了,那叫詩意。葛水平心中時時充滿了詩意,她用一個詩人浪漫的情懷去看待感受這個世界,才有了后面驢是兄弟的說法。
現(xiàn)在我第一次到河南高縱奇秀的大山深處,朋友富英先生指著太行山說,那座山就是晉城的山。我知道晉城還是因為葛水平的繡花鞋,因為晉城是繡花鞋起源的地方。葛水平的小說不但妙語聯(lián)珠而且道盡生活的滄桑,她和陜西作家陳忠實風(fēng)格頗為相似,當我讀到《白鹿原》里白嘉軒軋棉花的細節(jié)描寫,那種無言的美,勞動技術(shù)的美,被深深震撼了。作者把一個老人的勞動都寫得如此吸引人,那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在陳忠實的筆下,還有不美的嗎?而這種美不是運用好詞語,而是用最平常的句子組成的美,是作者才氣的結(jié)果,與成語、形容詞等修飾語無關(guān),而葛水平的文章美也正在此。
青天河是藏在太行大山脈深處的小江南,有一百里的青青翠竹,有和北京香山紅葉有一拼的十月紅葉,有櫻桃?guī)X上的野生櫻桃;有美稱華夏第一泉的三姑泉,還有男身的菩薩;有山壁上的天然佛,有摩崖石刻等。我接過富英先生的話頭對來自海邊的詩人江城說,這座太行山那邊有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若你愿意,等有機會我?guī)闳ヒ娝,她就是趙樹理家鄉(xiāng)走出來的奇女子葛水平。
我喜歡她的那種詩意的語言,世上最普通的花草、最破敗的廟宇、最其貌不揚的人,她用文字說給我們看,那花草就有了韻味,就有了顏色;那日子就有了節(jié)奏,有了滋味;那廟宇那破敗的房子就有了讓人念想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讓人有了綿長的思索。我不知道還有啥不在她的筆下生輝。
葛水平的《喊山》喊來了魯迅文學(xué)獎,我和葛水平喊山,喊來了意外的欣喜:回濟南后我收到了她的兩本新作《走過時間》《河水帶走兩岸》。
葛水平的這兩本書我就放在案頭,很長一段時間它們伴我入眠,如一個嬰兒躺在我的身邊,我可以隨手翻開來看,很多篇章就是這樣讀完的。一次去貴州,在濟南到貴陽的32小時的火車上,我完成了對葛水平《河水帶走兩岸》的全部閱讀。
這一次我驚奇地讀出了“感恩”兩字。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收獲。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時常感到郁悶,感到孤獨,缺乏的恰恰是感恩之心:想得到的東西太多,想給予別人的太少;埋怨別人的時候多,自我批評的時候少。我還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不光是我,很多人都有這種心態(tài)。牢騷滿腹的人多,解剖自己錯誤的人少;為自己鳴冤的時候多,為別人說公道話的時候少;遠離是非的多,勇于擔責(zé)的少;指責(zé)環(huán)境惡劣的多,反思自己對環(huán)境破壞的少。其實這種心里缺的就是感恩。
而葛水平《河水帶走兩岸》的收獲卻恰恰來自感恩。這里的山給了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營養(yǎng),這里的親人給了她創(chuàng)作的動力,這里的河流滋潤了她的心靈。她先后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趙樹理長篇小說獎,成了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她感恩這篇土地呢。我看到了一顆感恩的心,看到了道法自然的大智慧,看到了她對這塊土地的無限熱愛。
于是2011年的秋季,葛水平帶著一顆感恩之心上路了,她要用筆和激情為河流土地歌唱。她先去新源縣尋沁水河的源頭,然后一步一步在沁水河邊跋涉,歷經(jīng)兩年走完了沁水河。她用鏡頭和筆給了河流生命,給了社會財富,是文壇的收獲。
葛水平告訴我們,沁水河是三晉名水,是黃河在山西境內(nèi)僅次于汾河的第二條大河,長485公里的河流,有6個源頭,發(fā)源于山西境內(nèi)的沁源縣,流進好多地區(qū),其中有河南的博愛縣,我所在的青天河風(fēng)景區(qū)便是博愛縣的地盤,也是5A風(fēng)景區(qū)。這也是我到河南惟一逗留過的地方,所以有特殊的感情。
我沉浸在她山水的跋涉中。她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石獸,這引起了她對中國石文化的感嘆。中國人有石崇拜情結(jié),早在很多年前,一位會書法的朋友,就在北京南三環(huán)開了一家石店,他從石器時代說到今天的石收藏。這只岸邊草叢里的石獸啟發(fā)了葛水平,她愛上了石雕。她說太行、太岳山皺褶里的村莊,沒有一戶人家離得開石頭。于是她告訴我們石獅子的辨認法,太師少師的稱謂,石雕的很多知識。我第一次知道了還有炕獅。
她發(fā)現(xiàn)了山坡上的一個廟叫生壽寺,破敗不堪,只剩下了琉璃,這讓葛水平想到了長治的廟。廟里的石雕值錢了,都歸為古董,便招了賊,于是葛水平寫了好幾種賊,這些賊首先是人,于是很有人情味,比如砍掉柱礎(chǔ)用千斤頂?shù)馁\,一泡尿尿下去罷手的賊。寫老馬嶺上的強人,她說歷朝歷代最清楚不過的是當時的當政者,當一個國家出現(xiàn)強人并且目無王法時,一個王朝臨終的敗象就露出來了。老馬嶺承載了明朝的敗象。上世紀90年代,騎嘉陵車的強人便有了小說的成分,具有了巧遇和傳奇,她總是寫得那么精彩。
她說廟里千絲萬縷、細節(jié)末枝都是手藝,手藝是一個人一生承重的支點。而喬家陽城楊陵,一個老人供奉祖宗的師傅體現(xiàn)了對手藝人的尊重,這也是讓人敬重的地方。還有一個真正的手藝人,他的胡人獻壽令葛水平喜歡并收藏。在葛水平筆下的鐵匠鋪,大門上的鋪首、門環(huán)、門鈸都是來自民間的驚喜。說到銀器的收藏,我感受過她家祖?zhèn)鞯男°y人,于是讀過這篇文章,才知道這份情誼的深厚。這年的冬天,她收獲了一張清中期的富家小姐的閨床,這床與沁河岸邊一個出名的歷史人物有關(guān),就是陽城里皇城相府的陳廷敬,這張床就是從相府里流出來的。葛水平說人活一輩子,就是找一種感覺,感覺找到了就發(fā)現(xiàn)幸福了。陳氏家族在明清兩代人才輩出,德積一門九進士,恩榮三世六翰林。她嘆息,許多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卻創(chuàng)造了文明。
沁源縣和沁水縣有華坡和歷山順王坪,這與我們濟南的舜耕故事聯(lián)系起來,我感到特別親切。她由介之推說到因張居正而“下崗”的王國光,說自然是人類的宗教。人有植入骨子里的愛也有刻骨銘心的恨,一扇桃花春汛的窗里,那個老宅內(nèi)一張老照片里的女人,前襟和袖筒上繡著鮮艷的花紋,褲管也用刺繡裝飾著,都是一個時代的記錄。她寫知識分子的痛更是沉重,比如王有才的遭遇、趙樹理的遭遇。這些都是對人心丑惡的揭露。
她的想象力非同一般,一座老屋,一扇老窗,告訴了人們山西山村窗里窗外的文化!犊皇钦T人老死的餌》,對家的概念,是一進門陷進炕里,任何一種光影的閃現(xiàn)都不能去除對炕的懷戀,炕和祖先一樣功德無量?簧仙幌律,她把我們熟視無睹的東西挖掘得很有哲理。至于生活的哲理,她說了一些啟智人心的話:誰能阻擋美滿家庭里的生離死別呢?誰又能阻擋一條河流走遠?既然不能,今世還有什么化不開的心結(jié)。
但讓我最感動的是她寫自家人,寫普通的人,具有神來之筆,如會拉二胡的五爹說:“蛇和女人一樣,看著心里就發(fā)癢!睗M是小說的語言。讀二胡五爹,就如讀小說,語言的生動就沒法說了。葛水平的筆下,每個人都有特色,都有一層默默的溫情,叫人喜歡。《驢是兄弟》里,我們看到了愛驢的祖父,看到了作家對一切生活中萬物的感恩,很像羌族、彝族的四方崇拜!肚锩绾褪霛L干大》是對生命的敬畏和感恩。水是生命和文明的源頭,所有的文明都有一條滋養(yǎng)自己的河流。黃昏內(nèi)窯里的納著鞋底寂寞一生的王月娥,山上學(xué)生軍和李老師,書林的死也是對親情缺失的批判,對丑陋的東西的揭露。那個16歲遭受日本人蹂躪的阿婆,一生痛苦的阿公,把對日本侵略者的恨,深深地刻在我們心頭。
葛水平寫鄉(xiāng)下男人,寫3歲時繼父來相親,不動聲色的描述,真是傳神,讓人回味。她和父親之間的默契對話尤顯可愛,和父親去偷魚,給父親買棺材,躺下去先試試,寫自己動手給父親棺材上寫壽字,寫成春字,而春天里出生的父親更幽默,他說:“本來沒壽了,春字就春字,春天生春天終!彼麑ε畠菏嵌嗝吹馁p識和遷就,這才是父愛。他一個父親竟然拉著女兒的手說,閨女,來世做牛做馬報你對我的恩情。不一般的父親,不一般的女子,不一般的表達讓人過目不忘。
葛水平說,這世界大抵有了人,就有了護佑人的神靈。她還是想探究到底沁水河有沒有自己的神?經(jīng)過探究,沒有,但供奉著龍王、關(guān)帝君,佛祖、孔子、土地爺,都是中國人大家的神。她悟道:百姓是神靈的主人,圣王才致力于神靈。
她還說人總是意識不到自己家鄉(xiāng)的美,總是貴遠賤近。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鄉(xiāng)有何名山勝水。農(nóng)村的繁華才是社會真正的繁華。
她感恩大自然,感恩她的每位親人,對待爸爸的好友起富,她到農(nóng)村老家和他過年,給他洗衣服,貼美女掛歷。對待婚姻里的男性,她尊重,沒有通常的謾罵和詛咒,滿腦子都是他們的好。這實在與生活中一般女人是不一樣的。
有愛才有“恨”,她一顆心因沁水的斷流而傷感:如今羊群代替了河水成了河道里流淌的植物,心里有了“急事”。環(huán)境污染撞擊著她的心,她又是一個敢于擔當?shù)娜恕?/p>
從世俗的人情里掙脫出來,看世間萬象,葛水平的文章篇篇精彩。吸住了我的魂,我百讀不厭,便覺得就如寫到音樂寫到戲臺,筆法是不同凡響的,就如《那一片十八歲的春光》,那對鄉(xiāng)村戲曲的種種百態(tài)描繪,寫得這么貼著心肺的當屬水平。那悠悠歲月里失去的歡喜皆是午后的嘆息,慵懶而留戀。
無論從哪個角度說,葛水平的這次感恩跋涉,都是一次擔責(zé),是一個文人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