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盛暑之際,得到了舒晉瑜30萬字大著《說吧,從頭說起》,是她關于當今縱橫文壇的16位著名作家的文學訪談錄。先就揮汗把我們關東作家遲子建的訪談一口氣讀了下來,真是興味盎然,意猶未盡。記者和作家,都掏心窩子說話,妙語迭出。本來我這高度近視又加白內(nèi)障就等待手術了,也欲罷不能,把書置于案頭,每天讀一個作家。
讀完全書,突然覺得有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就抓起手機和一個遠方藏書家朋友說,訪談錄,原來文學評論也可以這樣寫,而且特別有意思,就好像你在讀一本很有味道的散文!
過后,才看見書的后封上有五位作家的推薦語。著名評論家白燁先生寫道:“在我看來這是另種方式的文學考察,別樣形態(tài)的文學批評!边@最后一句,又讓我高興一番。呵呵,我這個感覺不是唯一的,也有同道,這說明是有點準確度的哈。人家白先生九個字,概括得多好。
確實,舒晉瑜訪談錄是“別一種形態(tài)的文學評論”。約言之,它具有幾個突出的特色。首先,它的文體是散文的,版權頁上也是這樣標明的。(從文體上這樣分類,古今中外皆有之,例如我們古老的《論語》和西方的《歌德談話錄》,就是的)正因為舒的訪談是用散文化筆法表述的,更自由、更靈活、更親切,讀來也就更有情趣,更有滋味。例如她寫格非生活中那么多關鍵時段,他的奇遇奇緣,深深吸引了我。到后半部分,看出了舒晉瑜的良苦用心,原來那是為了形象地挖掘出小說家格非的經(jīng)歷和他的性格氣質(zhì);從而深入辨析格非前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點;進一步揭示作家主體的深層文化心理及其性格氣質(zhì)等因素與其創(chuàng)作特點之間的隱秘關系。所以,《說吧,從頭說起》是散文其表,評論其里,表里內(nèi)涵如一,每一句話都敲在作家作品評論的點子上,引導受眾在趣味中深入理解作家作品。和一般文論相較,散文化不是一大特色嗎?
其次,訪談這種考察的方式,多視角、多向度。記者與作家主賓互動,記者是主導主動的,作家被一連串的問題啟發(fā)、激發(fā),也是積極地而非被動的,兩者心靈碰撞,相得益彰,共同探討作家的心靈秘密和文本的內(nèi)核,不時激出智慧的火花。我讀遲子建那篇訪談就獲得了平時閱讀很難得到的愉悅之感。顯然舒晉瑜是有備而來,在22頁的篇幅中,她妙語如珠,一連提出46個問題,往往從一個細微處問起,最后卻落實到很大的問題上去,讓你拍案叫絕。比如:“你在描寫老女人時,是否格外有感情?”更進一步地:“您能總結一下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嗎?”更具體地:“您筆下的婚姻,溫暖,親切,您覺得呢?”我想,文學就是鑒賞,在文本鑒賞基礎上提出有價值的問題就是創(chuàng)造,評論家與作家,靈魂的溝通,頓悟的體驗,覓出那種感覺,就是文學評論妙文誕生的前提。而這一點,在舒晉瑜訪談錄中多有體現(xiàn)。這也說明,好的訪談,確是別具形態(tài)的文學評論。
還有,在訪談中舒晉瑜是作為一個有獨立思想的評論家出現(xiàn)的,而不是逢迎,更不是吹捧。她也時而有準備地提出擊中作家軟肋的問題。印象深的是她對王蒙先生的訪談。王蒙是當代一位頗有貢獻和影響的大家。但他實際具有的才華,與他在讀者中的實際看法和文學聲譽是并不匹配的。原因何在?看來只能讓未來的文學史去回答了。訪談中,舒晉瑜提出了兩個問題,都很重要,那也是平時王蒙的讀者們議論較多的問題。關于王氏排比句繞來繞去的過多使用,舒晉瑜問道,我們看到您一貫汪洋恣肆的語言風格,但是另一方面是否也存在語言不夠節(jié)制的問題?還有,王蒙說自己青年時,上世紀50年代,所受到的影響太深了。舒晉瑜接著話茬,立即就提出一個受眾關心的問題:“能具體說說是什么影響嗎?”這兩個問題王蒙都沒有直接回答,讓讀者失望。晉瑜把真實現(xiàn)場情況寫了下來,客觀上那也是一種回答吧。
這里,有個問題也應當說幾句。文藝評論家,他的評論觀很重要,那是指導他評論為文的前提。很顯然,這部訪談錄表明,舒晉瑜并沒有為很流行的西方接受美學所束縛,決不是只盯住文本說話,不問其他。如果她唯西方文論馬首是瞻,被一度廣為流行的接受美學拘囿,那就不會有這部訪談錄了。
據(jù)說這部書舒晉瑜用了十五年之功,許多業(yè)余時間都用來讀書了,談起作家某一個作品,她可以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而且許多作家她都采訪多次;每篇訪談都是把歷次采訪文字集中起來,刪繁就簡,統(tǒng)為一篇,集腋成裘,正式出版的。這是怎樣的擔當精神!你就看看每篇訪談的結構吧!先是一篇“采訪手記”,簡潔、清明、傳神,那就是作家的一幅袖珍素描像。在每一個訪談段落之前,她都寫上一小段話,那是點睛之筆,好像電影的畫外音。總之,身在《中華讀書報》這個文化高端平臺上的舒晉瑜,是依靠她堅守文化“家園”的意志,執(zhí)著的文學精神,才完成這部不同凡響的訪談錄的。
我們知道,文學訪談錄,并不是一個新的文學體式,國內(nèi)外都出版過,眼下報刊上也多有文學訪談刊出。十年前我就看到過一部也是關于當代走紅作家的訪談錄。為什么過了十年,我對《說吧,從頭說起》情有獨鐘呢?除了此著自身的厚重、翔實,它對了解當代文學的重要意義之外;我認為,它對于我們當下所處的這個一切都向數(shù)字化模式化邁進的時代,對我們這個模式化時代產(chǎn)生的過多的模式化文學評論,有著重要的啟示和警醒作用。
其實,回溯中國文學評論史(或曰批評史),我國文論的寫作,源遠流長,燦爛輝煌,形式更是多彩多樣。早在1500年前,我們就誕生了天才文學理論家劉勰的《文心雕龍》,那是世界級大著,國內(nèi)外影響深遠。到了辛亥革命前后,西風東漸,出現(xiàn)了王國維和魯迅等為代表的大文論家。從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到魯迅《摩羅詩力說》《魏晉風度及文章和藥及酒之關系》,這樣的文字,絢爛如花,回味無窮。這就說到了一個重要問題——我們古代的經(jīng)典文論還有一大特色,就是講究文辭之美,文章大多都寫得非常好,至今讀來,仍有一唱三嘆之概。
但是,很可惜。幾十年來,具體說近六七十年來,我們已經(jīng)越來越習慣了文學評論寫作的體式,內(nèi)容平庸,形式呆板,文字枯澀的文論占了相當大的比重(還不算文革期間姚文元之流簡單上綱上線的幫派混子文章)。尤其嚴重的是近二十年來,我們的院校為了評職稱制造出來的許多文論,把科學化、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推向了極端,和當今中小學作文一樣,大學的許多文論變成了模式化作文,思想僵化,千篇一律,文字干癟,面目可憎。這樣的評論文字,誰愿意去讀呢?我想,魯迅《魏晉風度》那般深刻精彩的經(jīng)典演講,談笑風生,幽默智慧,舉重若輕,沒有生僻詞語的轟炸,決不故作高深之狀。如果在這樣糟糕的論文評選體制之下,要么它不會誕生,沒那個條件;要么誕生出來,也入不了判官的法眼。
這樣的背景,讀舒晉瑜大著,豁然有悟,怎不驚喜?
而今,文學評論,大多讀不出文學味道來;有的有點情味,卻往往啰啰嗦嗦。兌水的長文太多,文理并茂的短制太少。是的,內(nèi)容決定形式。但要知道,形式永遠不是消極的,它會反轉來制約影響內(nèi)容。學學我們古今經(jīng)典文論吧!可書信,可序跋,可隨筆,可札記,可演講,可詩歌,可隨心日記。必然的,也要出版許多大部頭。形式百花齊放,關鍵是看質(zhì)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