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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97年念大學(xué)時,在一家小書店里看到了一本《修道院紀(jì)事》。那時我不知道若澤·薩拉馬戈是誰,因為之前我從未讀過葡萄牙小說。但只看了開頭我就意識到,又多了一位要持久牽掛的作家。在該書正文第一頁,我讀到這樣一段話:
要說過錯在國王身上,那簡直難以想象,這首先是因為,無生育能力不是男人的病癥,而是女人們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拋棄的事屢見不鮮。其次,如果需 要的話可以舉出事實證據(jù),因為本王國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現(xiàn)在大街上就成群結(jié)隊。況且,不是國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蒼乞子……
在我當(dāng)時的外國文學(xué)閱讀經(jīng)驗里,從沒有哪個作家這樣說話。薩拉馬戈用荒唐的、無理取鬧般的邏輯展開敘述,但必須承認(rèn),不管他如何吊詭、頑劣和不 正經(jīng),他說的都是相當(dāng)嚴(yán)肅的事,奇怪的邏輯里有他想讓讀者看見的事情真相。還有,他漫山遍野地動用各種關(guān)聯(lián)詞:首先、其次、況且,不是、而是,因為、所 以,如果……大師們和教科書都在提醒初學(xué)寫作的我,別一動筆就向關(guān)聯(lián)詞求救,只有拙劣的作家才會如此。但薩拉馬戈頻繁地因為所以如此貼切,似乎只有他才敢 這么用。從那時開始,薩拉馬戈一躍躋身于我偏愛的作家的極短名單內(nèi),這個名單多年來早已從1.0升級至3.0、4.0,很多大師來了又去,但薩拉馬戈依然 “硬硬的還在”。
我曾十分好奇一個人長成什么樣,才能寫出如此詭譎、樸拙又精致的漫不經(jīng)心的文字。照片上的他是個謝頂、皺紋密布的瘦高老男人,目光澄澈、集中, 偶爾對著鏡頭頑皮地笑一下,滄桑里有銳利,天真中似乎還存著一點惡作劇般的單純。他長得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或者說,那種神奇的文字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能力 寫出來。多少年來他一直堅持用不那么“靠譜”的邏輯強悍地講述故事,《修道院紀(jì)事》《里卡多·雷耶斯辭世之年》《石筏》《里斯本圍城史》《耶穌基督眼中的 福音書》《失明癥漫記》《雙生》《復(fù)明癥漫記》……以及《所有的名字》。
1997年,薩拉馬戈75歲時出版了第10部長篇小說《所有的名字》。這部旨在為眾生、為“所有的名字”的小說里,只有一個名字——“若澤先 生”;其余人物則只代表自己的身份:助理書記員、正書記員、副注冊官、注冊官、陌生女子、一樓右邊的老太太、醫(yī)生、藥劑師、校長、公墓雇員、公墓副看守、 公墓看守官、牧羊人、陌生女子的父母;還有一位高高在上的、若澤先生躺在床上時看見的天花板,在薩拉馬戈式的魔幻中,天花板與若澤先生展開了多次深刻的對 話。但《所有的名字》中的名字也不是最少的,《失明癥漫記》中一個人名都沒有。
很多年里我一直納悶,薩拉馬戈為何吝嗇到不給小說人物取名字。讀過《所有的名字》我差不多明白了:有了確切的名姓你只是你自己,取消了命名你可 能是所有人——此處“取消”換成“超越”未嘗不更恰切。當(dāng)薩拉馬戈克制住對人物命名的欲望時,他更像若澤先生的天花板,不管我們看沒看見它,它都在,它悲 憫地把所有人一一看在眼里,男人女人,活人死人,相依為命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應(yīng)該把山羊和綿羊分開,也不應(yīng)該把死人和活人分開。若澤先生最后要做的就是這件事。在這一意義上,若澤先生是天花板的使者。一個民事登記總局 的助理書記員,處在權(quán)力等級的最低端,盡管他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之年,歲月依然把他塑造成了失敗者,貧窮、乏味、沉默。小說中最不該給予命名的可能就是他,但 薩拉馬戈隆重地委以“若澤”——失敗者走進人群里,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安排了。若澤先生某晚上潛入登記總局,想偷拿出5個名人的信息登記簿,以豐富自己收集 的名人信息檔案。第6張登記簿粘在第5張下面,被他一起帶回了家。作為闖入者的第6張是個女人,36歲,本市人,新信息只有兩條:結(jié)婚,離婚;此外的簡單 信息都來自36年前。“類似的卡片在文件柜里肯定沒有幾千也有幾百條”,這個女人同樣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助理書記員發(fā)現(xiàn)了她,因為偶然,反倒重大,若澤先 生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完全可以和100個名人等價,沒有理由,她為什么就不能很重要呢?
若澤先生決定找到陌生女子。
一個50歲的單身男人,一個36歲神秘的陌生女人,開始我以為這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愛情?墒撬_拉馬戈不寫愛情。那一個單身男人為什么在接下來的 故事中,要殫精竭慮地去尋找一個陌生女子呢?就算他獲知陌生女子已自殺身亡,依然假托登記局之名,進公墓尋覓她的葬身之地。在鍥而不舍的追索過程里,一個 循規(guī)蹈矩、沉默、膽怯、卑微的小公務(wù)員不見了,他囂張、無所畏懼、謊話張嘴就來,只有愛情才可能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
天花板的看法和我一樣。天花板說:“除非是出于愛情!比魸上壬J(rèn)為該想法純屬“沒頭沒腦”,但天花板又說:“只有你自己才能給出答案!比魸 先生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也許他缺少足夠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開始忙著給陌生女子的父母打電話。陌生女子已經(jīng)死亡,他要知道她為什么自殺。
若澤先生最終沒能弄明白陌生女子為什么不愿活下去。一個死去的人是否可以承載他的愛情?我和若澤先生一樣困惑了,我想天花板也同樣疑惑。薩拉馬 戈至此筆鋒一轉(zhuǎn),開始寫公墓,讓若澤先生守著墳?zāi)顾艘灰购笮褋,遇上了半高古半不著調(diào)的牧羊人。牧羊人有混淆死者的壞習(xí)慣,他熱衷于把尚未立碑的新墳上 的編號牌搞亂……接下來,故事突然開始了加速度,民事登記總局實施新政,改變了信息卡片的擺放規(guī)則,逐漸取消生者資料區(qū)與死者資料區(qū)的隔離與對立,讓一個 人的死與生相偎相依,生死與共。
至此,一個追尋活著的人的故事,轉(zhuǎn)變成如何處理死者的問題。死亡不等于不存在,死亡只是活著之外我們繼續(xù)存在的另一種形式!啊_始寫一個最 簡單的故事——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薩拉馬戈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演說的最后部分說,“因為他意識到人生中沒有比尋求別人更重要的了。這本書叫做《所有的 名字》。不必寫出來,我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那兒,無論你活著,還是死了”。
薩拉馬戈完全贊同若澤先生:追尋活著的人與追尋死去的人同樣重要;這跟陌生女子與100個名人等值是一個道理。這是薩拉馬戈和若澤先生的邏輯, 所以他寫了這部小說。問題是,小說和天花板一樣,也有自身的邏輯:“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肯定是不夠的,“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只是形式,最終找到的不能 只是一個人,而應(yīng)該是一群人,是所有人;如果一個人的確能夠?qū)?yīng)一個名字,那么找到的應(yīng)該是“所有的名字”。
假如若澤先生的確曾對陌生女子生出某種愛意,這似是而非的愛情的目的,也不在于進入對方的生活,而在于將對方從匿名的狀態(tài)中挖掘出來,重新發(fā)現(xiàn)和恢復(fù)個人鮮活的生命史。
薩拉馬戈是個悲觀主義者。在他眾多冷峻和絕望的作品序列里,《所有的名字》有點異類,悲情之余有點狂歡的意思。但它依然跟他的其他作品一樣是個 寓言。寓言從來都無力于指導(dǎo)行動,只能作為一個提醒。它是不可能之事,僅在理論上成立。這大概也是薩拉馬戈冷峻、悲觀和絕望的重要原因。而這“成立”的 “不可能”,恰是好文學(xué)的終極指標(biāo)之一,作家批判、提醒、建構(gòu)一個個烏托邦,為了讓這世界一天天更加美好。寓言總是緣起于想象力與遠(yuǎn)見卓識深處陡峭的點。 薩拉馬戈尤其如此。
《修道院紀(jì)事》里有一只人造大鳥,依靠人的意志去驅(qū)動,而這東西只有布里蒙達才能看見!妒靼Y漫記》中,開車的男人等綠燈時成了瞎子,失明像 瘟疫一樣開始蔓延,整個城市(除了醫(yī)生的妻子)全看不見了。在《石筏》中,歐洲大陸沿比利牛斯山斷裂,葡萄牙和西班牙脫離歐洲大陸在大西洋上獨自漂浮。 《里斯本圍城史》里的校對員在一本反對摩爾人解放戰(zhàn)爭的書中,把“是”字改成了“否”字,整個歷史全變了!独锟ǘ唷だ滓罐o世之年》中,大詩人佩索阿死 了,他的筆名所有者里卡多·雷耶斯還活著,佩索阿從墳?zāi)估镒叱鰜,和他的筆名像兩個人一樣開始聊天!峨p生》里,歷史老師特圖里亞諾·阿豐索在一部三流電 影中看見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然后開始尋找那個演員!稄(fù)明癥漫記》里,患過盲流感的城市居民突然擦亮了目光,對當(dāng)局的統(tǒng)治非暴力不合作,在政治競 選中集體投了棄權(quán)票……
《所有的名字》也起始于一個偶然。如果第6張登記簿上是一個男人的名字,薩拉馬戈也會讓若澤先生去找。他對尋找一個人有興趣,這基于對人世的洞 見,具有必然性;選中陌生女子不過是便于想象力和論證過程的開展。而薩拉馬戈的論證如此嚴(yán)密強大和現(xiàn)實主義,難以相信這完全符合日常邏輯的現(xiàn)實主義推進方 式是在為超現(xiàn)實的立意服務(wù)。開頭有多虛幻多縹緲,此后的論證就有多扎實和多牢靠。
當(dāng)陌生女子被選定后,薩拉馬戈邁出了第二步——他的寫作通常分“兩步走”:第一步,大膽假設(shè),就像科學(xué)家提出一個假想;第二步,小心求證。薩拉 馬戈從來都認(rèn)為寫作就是“工作”。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他說:“對我來說,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好好地完成了我的工作,根據(jù)我的標(biāo)準(zhǔn),好工作是——這本書按 照我所想的方式寫了下來!蔽也麓颂幩f的是第二步:論證符合預(yù)設(shè)。在《所有的名字》中,當(dāng)?shù)?張登記簿被若澤先生帶走后,薩拉馬戈就由文學(xué)家變成了科學(xué) 家,或者說,由詩人變成了學(xué)者,他得像寫論文那樣一點點朝小說的終點論證過去。
薩拉馬戈也許列出了尋找一個人的多種可能方法,故事延宕需要的方法都參與進來,并給出充分的理由,否則故事將四面漏風(fēng)。比如,若澤先生尋找了半 天,陌生女子的教母突然“狡黠地笑了,說道,也許在電話黃頁里找找不是個壞主意”。此時,如果薩拉馬戈沒有準(zhǔn)備好,肯定會和若澤先生一起心跳加速,這實在 是最便捷的方式,如果真要調(diào)查一個人下落的話。由此,我們看到若澤先生被迫直面這個問題:究竟為什么尋找?天花板也參與了類似的提醒和詰問,它負(fù)責(zé)發(fā)現(xiàn)各 種可能性的漏洞,讓若澤先生/薩拉馬戈一個個解決。假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曾產(chǎn)生疑問,那么小說結(jié)束,這些疑問都會得到答案。這是薩拉馬戈的寫作方式,他列 出問題的各種可能性,逐一解決,寫小說如同做論文。
不得不說的還有薩拉馬戈的修辭風(fēng)格。標(biāo)志性的但也飽受詬病的是標(biāo)點吝嗇病,原文里他只用逗號和句號,正常的敘述還好,一旦陷入對話,簡直是災(zāi) 難,你必須高度集中才能弄清楚哪一句話是誰說的。但這一特征恰恰又是他對文學(xué)的貢獻之一,模糊了敘述和對話的界限,反倒擴大了句詞的功能:當(dāng)一句話既可以 被理解為常規(guī)敘述,又可以被當(dāng)成對話之一時,它的含混和復(fù)雜油然而生。很可能也是在此啟發(fā)下,薩拉馬戈發(fā)明了一種獨特的推進故事的方式:虛擬的將來時及對 話。這一假設(shè)是為了打開空間,參與敘述,當(dāng)某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需要解決時,虛擬的場景如約而至:
然而只有在很久之后,在我們現(xiàn)在敘述的這些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時,若澤先生會發(fā)現(xiàn)同一位幸運女神這一次又神奇地站在了他這一邊,讓他避免了災(zāi)難性的 后果。他原本不知道,這棟樓的一家住戶,出于魔鬼的巧合,正好是登記局的一名副長官,我們可以輕易地想象出那情景會多么駭人,我們這位大膽的若澤先生敲開 門,展示卡片,也許還展示了假授權(quán)書,而開門的妻子欺騙他說,您晚點再來吧,等我先生回來,一向是他處理這些事情,然后若澤先生會回來,滿懷期冀,卻會撞 見憤怒的副長官將他當(dāng)場抓獲……這一回就好像他的守護天使不停地在他耳邊勸告,他決定將調(diào)查方向改為周邊的商鋪,若澤先生就這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拯救了自 己……
顯而易見,薩拉馬戈通過虛擬的將來時及對話彌補故事可能出現(xiàn)的漏洞。這一技法還可作為審美逃逸之術(shù)。正面強攻不過,避重就輕地來個轉(zhuǎn)身,既體面又華麗。而且,因為將來時的引入,小說的層次感更強,意蘊也愈加豐富。
在我頭腦里作家們不同的隊列中,薩拉馬戈單獨一隊:能把奇崛的想象、務(wù)實的行文、蓬勃的游戲精神、清冷的理性、深重的懷疑主義、詭異的修辭以及 徹骨的荒謬感幾乎完美地結(jié)合到一起。每當(dāng)我費盡心思要總結(jié)閱讀感受時,頭腦中都一次次閃現(xiàn)他不同角度和表情的面孔,仿佛這些小說都寫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