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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聽徐建華兄輕描淡寫地說起在寫一組童年生活的散文。他平時說起話來好像也總是這樣的,笑瞇瞇,慢悠悠。我想象不出,他激動起來是什么樣子。
他在黃山腳下的鄉(xiāng)村長大,有過物質貧乏卻內心富饒的童年,“吃不飽飯的我們,面對大山和森林,好像也不覺得苦,絕沒有悲傷的感覺”。聽他說起充滿生趣的童年生活,不由得心生向往。相比富足卻單調的城市孩子的童年,山里的孩子,因其內心的單純閉塞,并不以物質貧瘠而苦惱,反倒享受了更多大自然饋贈的樂趣。我喜歡他回望童年的態(tài)度,不是懷舊,更無意“憶苦思甜”。留存在他心里的童年,只是靜臥在時間深處未被污染的凈土,散發(fā)著泥土和樹木、陽光和雨水的氣息,是原原本本、未經(jīng)修飾的,也是最最自然和樸拙的。
他說他寫得很慢。我想,那應該是一些為他自己而寫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值得期待。
又過了一些年,《森林邊的童年》出版了。果然是我預料中的樣子———清新得如同早晨草尖的露珠,反射著太陽的折光;也是樸拙的,可以嗅到被犁過的田野的氣味,混合著泥土香和草香。全書33篇,分“深山里的村莊”“我家的回憶”“童年的玩伴”“山野的樂趣”“狂野的動物”“那時的人們”六輯。它們并不十分講究篇章結構,是一些發(fā)自心底自然流淌的文字,可能正因這份自然,卻擁有了天然去雕飾的魅力。
魅力之一來自山野本身。徐建華說,童年是他人生的底色,洗也洗不去。那底色是什么顏色呢?那應該是雜色的。它是如此豐富,大自然隨四季變化教給他認得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天空的藍、田野的綠、楓樹的紅,飄雪的白、草垛的金……那些顏色純粹本真,是天地自然本來的顏色。而那個世界不僅五顏六色,亦是生動的,有螢火蟲在夜空飛舞,有山老鼠悄悄潛入菜園,有黃牛和水牛在山坡上吃草,有鳥兒在屋頭飛進飛出……這樣的生活本身便是屬于文學的,即便生活窘困,但周遭客觀存在的或動或靜的風景,卻營造出了田園的浪漫和詩意,它們讓文字活泛起來,生動起來,也好看起來。讀著這些文字,恍然會讀出一絲熟稔的感覺,就像讀梭羅的《瓦爾登湖》,讀E.B。懷特《重返緬湖》,那些文字展示的世界會讓每一顆躁動的心安寧并神往。
魅力之二來自童真。童真是什么呢?它本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它離自然近,也離真理近。它是珍寶,不容易守住,隨著年歲漸長,童真會漸漸消退。易逝的東西自然金貴。童真,往往伴隨著新鮮、歡喜、天真、樸拙、干凈、澄澈。作者寫年幼無知的懵懂,“我從來沒有見過電燈,只用過油燈和蠟燭,也不知道水電站是怎么發(fā)電的。我問爸爸:‘電燈要用火柴點嗎?’‘不用的,電燈通上電就會亮。’‘不用火柴?不點火柴它怎么亮?’我還是不懂電是怎么回事。”這樣的對話讓人忍俊不禁,著實可愛。作者還曾是個放牛娃,牛是他幼時的好伙伴。看牛耕地吃力,卻總是默默地耕著,年幼的作者生出惻隱之心,居然夢見牛開口說“我要喝水”,后又親見大人們殺牛,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他看見黃牛的“眼睛里流出成串的淚水”。他再也不忘那只眼睛,“后來我接連夢到自己家的墻壁上有成千上萬的眼睛,也許那是老牛的眼睛吧”。他寫小學時的知青老師“糖紙老師”,說他“戴眼鏡,人略胖”,鄉(xiāng)村孩子上課,總要鬧出不少笑話,老師教《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從未離開過山村的孩子無法想象金魚是什么模樣,更加納悶童話里的動物“竟然會說人話”。糖紙老師遠在上海的母親病重了,孩子們也很擔心。聽見老師對著電話聽筒大喊大叫,“我們這些孩子圍在他的身邊,豎著耳朵。我站在他身后,看見他白色圓領衫的背后有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破洞,還聞到濃濃的汗味”。遙遠記憶那一段的情境,寥寥幾筆,躍然眼前。它很輕易地令人聯(lián)想起孩提時模糊而清晰的最初的記憶,猶如顯影的底片,在每個人的意識河流里飄蕩。然而,那遙遠的記憶底片往往是變了形的,而變了形的,或許更加美好。正如文中繼續(xù)寫到的,糖紙老師不久就回了上海,很多年后,已在上海工作的作者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回憶糖紙老師的文章,又與老師重逢。老師卻說:“你說那時的我很胖,其實我當時并不胖。”與其說是童年的記憶出了錯,不如說,孩子眼中的世界才是最值得向往的———就像小時候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長大后覺得不過爾爾,小時候走過的寬闊的馬路變成了狹窄小道,偏偏,沒有哪段記憶比得上小時候來得真切美好。
說是“森林邊的童年”,其實也是為每個成人和孩子打開了面向山野也面向內心的一扇窗———這是我讀這本書時最強烈的感受。
(《森林邊的童年》 徐建華/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