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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98年通過短篇小說《走道》登臨文界,高翊峰就將以往生活當成“巨大的畫布”,進而整合零散的生活片段。也許在行筆過程中,高翊峰會無法 完全把握小說的走勢,但這似乎也沒什么,生活就是不可預(yù)知的。在小說集《肉身蛾》的自序《我的模糊》中,高翊峰承認自己“還在練習,練習如何用文字抓住某 些畫面,希望是一些安靜的畫面”。
“家,這個牢籠”
之所以以高翊峰小說集《家,這個牢籠》為題,是因為“家”的書寫既是高翊峰創(chuàng)作主題的重要方面,也確定了一個特定的空間。通過撿拾生活碎片而開 啟寫作的高翊峰,顯然有意將目光指向身邊的故事;蛘呤怯H歷,或者是聽過的情節(jié),但無論怎樣,這些故事都“孕生于家的子宮”,“附屬于某個被稱為家的空 殼”(《家,這個牢籠·自序》)。只是,“牢籠”的說法有一語雙關(guān)之意:“家”是每個人都無法走出的居所,是與生俱來的寄居地,但同時,“家”也是一種 “圍困”的象征,像錢鍾書先生筆下的《圍城》,在“進/出”、“離開/返回”、“圍困/突圍”之間,關(guān)乎生存的故事展開了。
《好轉(zhuǎn)屋家哩!》中的阿章伯以賣糖為業(yè),時至年關(guān),兩個兒子都因忙于生計而無法回家?guī)兔。他與人閑聊中想起自己6歲早夭的女兒。午后,一個來買 沙士糖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小女孩衣著單薄、陳舊,手拿一枚早年發(fā)行的一元老式硬幣。他對這個有騙糖之嫌的小女孩心生憐意,為其稱了10元沙士糖,然 而,當他轉(zhuǎn)身時,小女孩已不知去向……第二次,小女孩也是只付錢而不拿糖;最后一次,阿章伯想送給小女孩過年紅包,但小女孩依然神秘地消失;當阿章伯問旁 邊的店客時,得到的回答只是“哪有小妹妹,誰知你跟誰講話!自家講,自家聽”。應(yīng)當說,對于日漸蒼老、兒子常常不在身邊的阿章伯而言,小女孩是否存在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她喚起過去的記憶,生成“回家”的主題。結(jié)尾阿章伯要去廟巷拜“妹兒”(方言,即自己的女兒),念叨著“妹兒,好轉(zhuǎn)屋家哩!好轉(zhuǎn)屋家哩!” 也顯然與此有關(guān)。
與《好轉(zhuǎn)屋家哩!》相比,《阿立和他弟弟》講述的是少年的兄弟情誼;《少年小羽》則訴說了少年小羽協(xié)助父母照顧弱智、殘障姐姐的故事……綜覽小 說集《家,這個牢籠》中的7個故事,高翊峰首先有意使用了絕大部分讀者不熟悉的客家語,這一敘事特點極易揭示其出生地苗栗頭份客家小鎮(zhèn)的生活背景——方 言、習俗、成長的履痕以及涵蓋兒童至老年的主人公形象。高翊峰在書寫百姓生活的過程中,通過語言拉近讀者和“家”的關(guān)系,營造獨特的情境氛圍,呈現(xiàn)鮮活的 人物形象。其次,高翊峰在講述“家”的故事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人生的無奈與蒼涼:主人公生活的不幸、“十事九不周”;家庭成員殘缺,不完整;生活的 貧困,奔波與掙扎等等,使故事本身帶有淡淡的哀愁、灰暗的色調(diào)甚或宿命感!捌D澀的文字與單調(diào)的感動,這樣的組合,好比鐵皮屋里住著一個會打老婆和小孩的 流浪漢!备唏捶逯饔^的創(chuàng)作理念決定了其筆下“家”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困頓的與底層的、矛盾的與不安的。像一則則簡單的文化寓言,高翊峰只想借助現(xiàn)實生 活,突出“家,這個牢籠”的象征義,并以此還原他可能經(jīng)歷過的生活,呈現(xiàn)他對人生的理解;而作為“局外人”,他只是冷靜、客觀、不動聲色地講述,將評價交 給讀者。
“不穩(wěn)定的畫面”
對比《家,這個牢籠》,《肉身蛾》階段的高翊峰變得更為成熟。如果說《家,這個牢籠》中數(shù)篇小說在更多時候帶有所謂的兒童視角,那么,《肉身 蛾》階段的主人公已經(jīng)成長了。他們走上社會,開始獨立生活,這些現(xiàn)實生活中的故事,帶著高翊峰獨特的生命感受和閱讀體驗。正如他曾在小說集的自序中談到自 己“開始拼命讀小說,拼命寫小說”,此時的生活畫面往往會因為小說家的獨辟蹊徑而呈現(xiàn)出自身的不穩(wěn)定性。
在題材選擇上,高翊峰明顯追求敏感、刺激的故事!度馍矶辍分v述法警調(diào)查殺人案時拍照尸體的特別故事:前輩華叔、當值3年的阿榮以及新來的小寶 在拍照時,“第一次看見幾雙從紙錢灰燼里躍身出來的黑砂飛蛾,一雙雙鴿子大小,拍揚著兩片鑲著巨大眼珠的翅膀,風嚨風嚨……”這樣的感覺來自經(jīng)驗的言傳, 增加著內(nèi)心的恐懼與不安。也許飛蛾并不存在,但這不影響每次遭遇時經(jīng)驗的強化,而如何克服它,又始終難以解決!度诵位\》是一次肉體盛宴的呈現(xiàn),處女梅子 洗干凈之后赤身裸體,被光良師傅打扮一番,身體不同部位被放上不同的魚生,然后上桌請客人品嘗。這當然不是一個色情的故事,但其中關(guān)于身體、性政治、飲食 文化以及生存等話題,確實像“人形籠”一樣困擾著當代女性。及至《班哥》,通過獄警班哥與死刑犯人慶仔之間的關(guān)系,揭示兩種心態(tài)、兩種人生。班哥有同情 心,但也同樣承受著來自身體和法律本身的壓力:慶仔要求班哥負責執(zhí)行槍決,并因此而在器官捐贈書上簽字,表達了對于看守者的信任;但一直鬧肚子的班哥卻為 慶仔的愛人沒有到場、衣裳過于寒酸而喟嘆,人性、職業(yè)、道德、法律在小說中呈現(xiàn)出糾結(jié)的狀態(tài)。高翊峰自己說:“我不斷問,那個藏在文字里的自己,到底想要 捕捉什么?一度,我深深相信,每當那個我想捕捉的事物愈清楚,不安與恐懼就愈龐大!(《肉身蛾·自序》)也許,他的困惑是每一個想探求人生真諦和事物本 質(zhì)的人都曾經(jīng)歷過的——一旦深入生活或者事物之后,往往會發(fā)現(xiàn)問題變得更加復(fù)雜了。高翊峰開始習慣講述人生的危機與危機中的人和事,但危機或者生活的非正 ;⑸踔寥烁竦淖儜B(tài)卻是由生存環(huán)境造成的!堆笸尥尢焯谩分械呐糗跋阒钥梢栽讵z中將洋娃娃當作“妹妹”(即女兒),并被女獄友、女戒護理解、同 情,就在于她的經(jīng)歷;她無時無刻不關(guān)心著洋娃娃并時刻將其帶在身邊喂奶,時而歡笑,時而猙獰,已清楚地表明其精神分裂的狀態(tài)。然而,抑制其病癥的方法或曰 手段卻是任由她的意識隨意生長……高翊峰以此呈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病態(tài)和不穩(wěn)定的畫面,在此過程中,他也從未忽視非正常生存狀態(tài)下人性正常的渴望和欲念。他通 過這些形象為讀者打開特定的視角,由此看去,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世界始終有黑暗的一面,“我們”從來就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
風格、結(jié)構(gòu)及其他
從某種意義上說,高翊峰的小說越來越具有現(xiàn)代派的傾向。他的小說常常會有精彩的心理描寫。像《肉身蛾》《人形籠》《三六鳳年華》等,也許是一個 簡單的瞬間,高翊峰就將小說主人公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進而向讀者施加強烈的心理暗示。高翊峰以他罕見的陰柔筆法捕捉人們心靈深處的迷茫與困惑,同時 又自然地滲入讀者靈魂。透過由簡單語句、華麗畫面編織而成的故事,人們像閱讀一首首感傷的詩,平靜、內(nèi)斂、細膩、哀愁……高翊峰小說的風格也由此初步確 定。
為了能夠更加凸顯生活的困境以及生命的不完整,高翊峰習慣在小說中建構(gòu)一種“鏡像結(jié)構(gòu)”。如《走道》中殘疾的妹妹、《少年小羽》中殘障的姐姐、 《班哥》中的班哥與慶仔、《洋娃娃天堂》中的馨香與洋娃娃……高翊峰常常通過“他者”形象樹立一面鏡子來解構(gòu)小說的主人公,從而深度呈現(xiàn)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 界。為此,他甚至還于《在鏡子前闔上眼睛的阿彩》中,寫出了雙胞胎之間特殊的故事:阿彩常常尋找除殘障姐姐之外另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人。“阿彩聽說 過,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會有另外兩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阿彩覺得,那個女人就是第三個從同一個模殼里版鑄出來的自己。第二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 人,阿彩已經(jīng)見過了,就是雙胞胎姊姊,阿虹!卑⒑缣焐@啞,這個世界只留給她顏色和觸感。阿彩需要照顧姐姐,但她常常不愿面對阿虹,因為后者是“一面不 會說話的鏡子”。為了維系生計,阿彩出賣肉體,每當此時,阿虹總要藏在屋子里的日式壁櫥里。一次,阿彩發(fā)現(xiàn)壁櫥的木門緩緩地露出一絲縫隙,這讓她頓生羞恥 感;阿虹從壁櫥中爬出后,模仿阿彩剛才的動作,使阿彩對“鏡子”的戲謔怒火中燒。然而,在樓房失火時,阿彩又極力渴望營救姐姐。阿虹因躲避在壁櫥中幸免遇 難,阿彩看著救護車上的姐姐淚流滿面,這樣的結(jié)局讓人無限感慨,人性的弱點、生活的無可奈何也通過“鏡像”揭示出來。
由“鏡像結(jié)構(gòu)”反觀高翊峰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殘疾者、兩個形象之間的權(quán)利身份的非對等性、人格的殘缺等等,都可以進一步得到合理解釋。由于“他 者”的不完整,才會映照出主人公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為此,高翊峰毫不吝嗇地在小說中融入更多象征與隱喻。在《癬》中,除哥哥與弟弟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之外,主人 公一身又刺又癢的體癬也成為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個事物:傳染、成片繁殖、因氣候原因很難根治,都使他在發(fā)作時十分苦惱;但在另一時刻,它們又會安靜地存 在,促成他搔抓時的片刻舒爽,它們是“一朵一朵暈開來的圓環(huán)的圖騰”。由于比喻的奇異與鮮活,高翊峰常?梢酝ㄟ^結(jié)構(gòu)與語言的匠心獨運帶給讀者陌生化的感 受。在一定程度上,《肉身蛾》階段的高翊峰越來越注重小說的畫面感和色調(diào)搭配。他的敘事時而凌厲、怪誕,時而哀婉、凄涼,以至于閱讀后會產(chǎn)生某種幻滅與虛 無。
從家的牢籠到人生的圍困,高翊峰刻繪著一群受困的人。從少年、青年至老年,筆涉各年齡段,并為其鋪設(shè)不同的困惑之路。相信高翊峰在寫作時也同樣 承受了心靈的沖突、成長的蛻變,既然在現(xiàn)實世界無法找到出口,那么,寫小說就為其找到棲身之所并讓他樂此不疲。經(jīng)歷10余年的錘煉,高翊峰已經(jīng)成為個性風 格凸顯的作家。為了克服生存與認知的焦慮,他不斷以寫作的方式實現(xiàn)與現(xiàn)實對話的可能,于2013年完成首部長篇《幻艙》已印證了這一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