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的棋盤——閱讀《黑白（白之篇）》(韓倩雯)

《黑白》(白之篇)儲福金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

　　對于一個不懂棋，甚至從未下過棋、也不曾觀棋的人來說，《黑白》(白之篇)這部小說雖然寫的是棋、觀的是棋、悟的也是棋，但有關(guān)圍棋的一切并未給我這個外行人閱讀的困擾；恰恰相反，卻能在這部寫棋的小說中和人物一起經(jīng)歷他們命運的沉浮、內(nèi)心的詩意、生活的疲乏以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寂寥與蒼涼。與其說這是一個在棋盤上的搏殺與圍空，不如說是借用區(qū)區(qū)棋盤替人做了一個道場。棋與人是共通的，棋性通著人性，黑白之間，陰陽相生，有如太極圖，互爭又互和。

　　作者是局外高人，展開人世的棋盤，人間的棋局嵌套棋盤上的棋局，局局相連、場場相扣，在木質(zhì)棋盤上游走的棋子與在人世間行走的人渾融一體，氣脈相通。在棋盤上展開的是棋運，亦是人運；是棋格，亦是性格。在飄逸空靈的敘述中，世間的搏殺與棋盤上的搏殺削弱了血腥與恐怖，卻增強(qiáng)了氣力，并且這股“氣”貫穿行文始終，語言是舒展的、平靜如水的，情節(jié)卻是緊湊的、夾雜殺氣的。這種殺氣并不傷人，但能給人強(qiáng)于“受傷”本身百倍的心靈之痛，這種痛是刺穿心肺、卻又無藥可醫(yī)的，是一直會痛下去、時不時就要復(fù)發(fā)的。你甚至?xí)�驚嘆，如此行云流水、舒展自如的文字，何以給內(nèi)心以沉沉一擊，并且是如此疼痛的一擊，不亞于寒徹心骨的感受�？催^很多內(nèi)里干癟卻敘事“熱鬧”的小說，《黑白》清冷、置身局外但不與世相隔，字字珠圓玉潤，如源頭清溪，不浮華、不油膩，清朗疏淡，既有道家風(fēng)骨，又有佛學(xué)韻致，給人以舒服、清爽的閱讀享受。

　　《黑白》由四個篇章構(gòu)成，寫了四代棋手的棋路、心路、人生路。陶羊子經(jīng)歷了名利、喧囂、戰(zhàn)亂、“文革”之后，已是超然物外、心地澄明的棋王，他的棋與心境、文化相通，用“圍空”擊敗“搏殺”，頗具禪意；彭行喜歡“搏殺”，他的人生軌跡捆綁在這一方棋盤上，因棋拜師、得到尊重，又因棋傷人、流亡、被救，因棋而愛、又悲，最終還是因棋回歸平淡的生活；柳倩倩因棋結(jié)緣，因棋生怨，黑白棋子連著她的情感，情感也左右著她的棋運，離開圍棋比賽的時候，也是她不再為情所困的時候，她成了生意場上的女強(qiáng)人；至于小君，他下棋的經(jīng)歷和目的更簡單，圍棋之美，就是效益之美，贏棋之美，對弈也僅僅是幾尺棋盤上的狠棋，以及贏棋后母親的盤算。四代棋手的心境，可以說是走了一個下坡路，由超脫塵世的彼岸世界下降到人間、人世的波折悲歡，再下降到男女之間的情愛，最終墮落到世俗名利生計盤算。搏殺。彭行長于搏殺、柳倩倩也喜歡搏殺、小君更是有一手無規(guī)可循的狠棋，還有日本棋手山口勁夫，在棋盤上搏殺得極具力量。但這些進(jìn)攻的黑棋都抵擋不了飄逸的白棋，黑棋就像人世間的爭爭斗斗，而白棋就像是高居人世的空空道人，凌駕其上，洞悉世間煙火。陶羊子飄逸的白棋與氣勢洶洶的黑棋，實際上也是陰陽相生、互爭互和的關(guān)系。

　　圍空。“空”，是《黑白》中最耐人尋味的字。從小說開頭陶羊子一把擼空棋盤開始，就有不同的人開始用自己的人生和思考豐富這一個“空”字。是棋盤上的占空，是人與物之間的空，是勝負(fù)皆空，是過眼不入心的生活的空，是不落舊勢下出新棋的空，是一切塵埃落定空想失落的空，是失去情感的身體里的空，是時移事往唯心不易一片澄明的空……作者似乎不想給“空”一個明確的定性，而是讓讀者自己去猜、去悟。

　　陰陽�！昂诎妆闶悄信�，表現(xiàn)著的是陰陽，是心識，是情感”�！逗诎住分心信�的情感瓜葛在陶羊子和梅若云，彭行和秦如梅，柳倩倩、楊蓮與幾個男人之間都有。陰陽又有中國哲學(xué)的動靜觀，古人借陰陽詮釋宇宙萬物之中都包涵對立統(tǒng)一的兩個方面，此消彼長推動事物發(fā)生發(fā)展。所以要求陰陽平衡、和諧。這又應(yīng)了袁青所強(qiáng)調(diào)的“空即是和，和即是空”的思想，棋要體現(xiàn)一種“和”的精神。

　　涅槃。涅槃在文中出現(xiàn)過兩處。一處是楊蓮臨死時，說自己快“涅槃”了，成煒說只有高僧才能涅槃，凡人怎能涅槃？一處就是陶羊子死前，彭行靠近時，嗅到一縷檀香，想到了“涅槃”。涅槃，意味著寂滅、解脫、自在、安樂、不生不滅……陶羊子是既置身世間又置身世外的高人，正是因為這個，他的痛苦應(yīng)當(dāng)比凡人更甚，猶如高僧修行。人很難修到“黑白圓融”的境界，凡世的人，尤其是在信仰中徘徊又無法靠近、有所思考又與世界有割裂感的人，一定是痛苦的，人世的苦，或許只有吃盡了、悟透了，才能成為高僧，才能得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