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拿到散文集《樹榮》的書稿,未開始閱讀先有一番感嘆,平時我讀過張立的一些散文篇章,是零散的,更是不經(jīng)意間在某種報紙或刊物上“碰見”的。然而,畢竟因為零散,也因為“碰見”的機會有限,便很難形成一種理性的總體的印象。想不到他竟要出版這樣一大本散文集,又糾正了另一種錯覺,總以為他忙于報紙副刊和文化的幾個版面,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間被擠兌的很少,現(xiàn)在看到《樹榮》書稿,不僅是慨嘆之后的釋然和欣然,也有對他在繁忙的編務(wù)之余勤奮創(chuàng)作的敬重了。
更切實的驚詫和感慨,是在整個閱讀過程中,無論是走南逛北的游記,抑或是素描體的人物速寫,常有富于哲思的文字流瀉出來,十分自然,成為一篇美文佳作的點睛之筆,讓我頓然領(lǐng)悟作者鋪敘到此的用心。更讓我發(fā)生上述驚詫和感慨的,是敘事狀物過程中顯現(xiàn)的思想,即見出這是一個敏于事象不斷發(fā)生思考的人。更在于這種思考的個性化特質(zhì),即屬于獨特發(fā)現(xiàn)并產(chǎn)生的獨立體驗,就決定了這種體驗區(qū)別于庸常的鮮活性,也就注定了這些文字的生命力。任誰都知道,無論何種體裁的文本,無論多少萬言的長篇大作,抑或千把字的短文,致命往往就在于作者生活體驗乃至生命體驗的獨特和深刻。張立的《樹榮》便顯示著這頗為難能亦難得的亮點。
在《家鄉(xiāng)的炊煙》里,張立以詩性的文字傾情于“老家屋頂上裊裊的炊煙”,當我沉浸在鄉(xiāng)村炊煙的神韻且喚起我兒時的記憶的時候,突然讀到這樣的文字:“人生在世,幾十年光景,如果沒有讓炊煙濡染過,那才叫遺憾,至少人生是不完整的,生命的歷程就少了一些根須,生活的情趣就打了折扣,懷舊的話題就索然無味……”老屋頂上彌漫的炊煙,成為生命的根須,這顯然已經(jīng)是張立獨有的體驗了,當屬于從生活體驗的魘面深入到難得的生命體驗了。在我有限的涉及家鄉(xiāng)炊煙的文字接觸的記憶里,似乎尚未見誰把家屋上漂浮的炊煙視若生命的根須。有了這樣獨特的體驗,張立“老家屋頂上裊裊的炊煙”就有了區(qū)別一切文字中的炊煙的個性化神韻。再如懷念父親的《父親留給我的那把老钁》,其中作為作者集中較多筆力的父親的那把老钁,也是農(nóng)村出身的人家家戶戶都不會缺失的勞動工具,司空見慣別無新鮮。然而,張立在把父親的整個人生凝眸在一把老钁上的時候,突然筆鋒一轉(zhuǎn),父親的那把老钁已經(jīng)幻化為自己手中的一支鋼筆了。他坦率而又直白:“如今,誰問我是干啥的?我大聲告訴他,扛著钁頭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我便看到他意識深處的人生底座,是父親的那把老钁,以這把老钁作為人生底座,且不說創(chuàng)造和成就,單是人生的步履,當可相信不會旁逸斜出了。面對自己崇高的事業(yè),依然是父親那把老钁的精神:“我把報紙當作一塊土地去耕耘……感到自己又成了扶著犁,吆著牛的一個農(nóng)民……”由父親的老钁,聯(lián)想到扶犁吆牛耕耘土地的農(nóng)民,這也屬于作為報紙編輯的張立的獨特體驗了。
《樹榮》集里有一組素描體的人物速寫,多為文字藝術(shù)界卓有建樹的大家:國畫家趙振川、資深文字編輯張守仁和呂震岳、文藝理論家肖云儒、作家方英文……讓我頗為興奮且感幸運的是,如上列舉的這幾位大家,我不僅耳熟能詳,而且多為交誼甚久的朋友。未讀張立描述他們的文字之前,他們已經(jīng)生動地在我眼前了,而后我的閱讀興趣可謂驟然發(fā)熱。張立所寫的某某和我印象里的某某有何差異,尤其是他還寫了那些我尚不知的有關(guān)某某的趣事秘聞。我的閱讀期待得到了滿足,他筆下描寫這幾位大家的文字,把他們各具風采的個性化形象躍然紙上,不僅加深了我原有的印象,更讓我感受到生動鮮活的人格魅力。再有一點,是對這幾位大家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成就有一種高屋建瓴的詳說和概括,著重他們各自藝術(shù)追求的個性化特質(zhì),以及在某領(lǐng)域所獲得的藝術(shù)成就。張立在敘寫這幾位大家藝術(shù)成就的同時,寫到他們各自走過的不同的藝術(shù)追求之途徑,矢志不渝地唯藝術(shù)為神圣,每個人都是幾十年的堅守,歷經(jīng)的艱難自不必說,抵達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境地讓我又一次感動了。
《消逝的與未曾消逝的》寫的是作家兼翻譯家張守仁和編輯呂震岳的往事,以張守仁得呂震岳扶助發(fā)表散文處女作《杜城抒情》攀上文壇為話題,既寫了張守仁成為作家兼翻譯家仍深念呂震岳的知遇之恩的情懷,也寫到呂震岳一貫傾心傾情地發(fā)現(xiàn)年輕作家的編輯作風。張立將張守仁和呂震岳的品格定位為“他們身上閃爍著傳統(tǒng)道德情操的優(yōu)秀品質(zhì)”。面對張守仁和呂震岳,張立反躬自審,關(guān)于人生的哲思可以說是振聾發(fā)聵:“時光猶如逝水一去不會復返,即使記憶過濾掉生活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許許多多的東西,然而,過濾不掉珍藏在心靈深處的時常給人希望和力量的人和事。消逝的就是不該保留的,而留下的卻永遠不會消逝,這也是生活的辯證法。”這是張立的道德傾向,不見一絲含糊。
在《實力派方英文寫真》和《瞬間凝固的情味》兩篇人物速寫中,張立用信手拈來的一個又一個獨具個性化的生活細節(jié),把作家方英文和攝影藝術(shù)家楊小兵活脫脫推到我的面前,那些意料不到的語言和行為的細節(jié)令我啞然失笑。我在這兩篇人物速寫中,依然感知到張立對書寫對象方英文和楊小兵的理解,真誠而又凝重,是那些令人失笑的生活細節(jié)釀成的別一種藝術(shù)效應。他說他讀方英文的小說,“讀了便有種惘惘然的感覺,委實因了其情緒的漾動思維的魅力以及字里行間深蘊著潛伏著某種意趣。故而,讀著他的小說,心頭老是充斥著什么,激動而難以平靜……”我以為這是張立獨有的閱讀感受,也是真實而又達到心知意會的深愛感受,較之那些早已令人不耐煩的廉價吹捧文字更可靠……
《樹榮》集的文字色彩,讓我有近乎著迷的閱讀享受。過去靠“碰”在報刊上嘗讀張立散文隨筆,雖有一時的閱讀快感,終難形成總體印象。這次對《樹榮》集的閱讀,直接感受是著迷和享受,確非溢美, 而是真實的閱讀感受,自然也就對張立的語言有感知了。
一種稍微細密的語言文字,多見于形象的描寫,逼真的景象呈現(xiàn)到讀者眼前。譬如《樹榮》里的那株老槐樹,從根到莖到枝到葉,都有不同于別一棵槐樹的獨特姿態(tài):細密處可見到“皸裂……翻卷著”的樹皮,更有寄生其中的“螞蟻、蜘蛛、蛾子、還有吊線蟲……”這自然得自于作者細心的觀察眼力,更得益于稍微精到的文字。在這樣的描寫文字中,我感受到一種語言的動感,即把作者自己觸及到老槐樹的每一細節(jié)時的感知和想象一并展示了,這樣不僅避免了常見的寫景狀物時文字僵硬的弊端,也甚為鮮明地張揚起張立的個性。另一種詩性浪漫的語言文字,多見于大漠、荒原、草地、湖山的描寫。隨著張立的文字所展現(xiàn)的腳步,我也如同走進新疆、西藏那些“遙遠的地方”,我強烈地感知到一種詩性激情的噴涌式抒情。面對沙漠,面對胡楊林,面對草原,面對天山,面對……作者處處都有詩性的文字直抒出來。作者的這種詩性語言,得益于一種形象化的比擬。隨意舉一例,同樣是南疆的兩條河,對塔里木河,張立的感受是“一條偉大的母親河”,而對孔雀河,卻擬人為“是一位健康、活潑、潑辣、自信的黑皮膚維族姑娘”。敏銳的文字神經(jīng)所激涌的詩性語言,也就展示出作者的內(nèi)心情懷。一種平實質(zhì)樸的語言文字,卻又隱存著幽默和睿智。平實質(zhì)樸也是一種語言美,張立文字的平實和質(zhì)樸,有一種如同和人當面對話的感覺,少有修飾,如實道諱,這也是一種難得的語言境界文字功夫。
我對《樹榮》集的語言文字有如上幾種閱讀感受。同樣是張立一支筆,不同的篇章呈現(xiàn)著各自不同的文字風格,讓我又一次相信某種創(chuàng)作規(guī)律,面對不同的自然景象、社會風情和社會角色,作家自覺乃至本能地就會選擇適宜其景其情其人的語言去書寫。而能寫出種種適宜其描寫或敘述對象的優(yōu)美文字,當屬一個作家成熟且富獨立個性創(chuàng)造的體現(xiàn)。我倒是頓生期待之情,愿這樣多姿多色的美文,能更多地從張立筆下誕生。
(本文為作者為張立散文集《樹榮》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