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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學文:尋找對抗現實的力量(桫欏)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08月27日07:57 來源:中國作家網 桫 欏

  這不是一篇探討破壞性的文章,而是試圖分析小說家胡學文怎樣在他的作品中建構起一個關于現實與命運的新世界——他的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 昏》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似乎更加說明這種分析是必要的。很多評論文章已經指出了作為現實和底層發(fā)現者的胡學文,如何利用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對我們生活的 世界給予道德以及審美意義上的觀照,但我還是要說,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有意識地擺脫經驗對創(chuàng)作的束縛,體現的是對客觀的超越——文學不是客觀的藝術, 乃是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意識形態(tài)。我們的小說追求一種永恒的故事樣式,即在一個有限的時間和視域框架內完成人物與其行為的對應性講述。這種講述不是作家獨有的功 底,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說事與說理的能力。盡管我們反對觀念的說教,但只有在事與理的講述中因循著自我的觀念,小說才得以從故事中脫穎而出。胡學文的觀念 是什么?閱讀之前都沒有真相,正是那些小說和其中的人物,在一次次命運與生活的博弈中耦合為新的倫理關系,完滿托舉出作者關于人生、命運與現實的理解。

  風骨的力量——對抗性與人物命運

  對抗性是胡學文的寫作中不曾猶疑的觀念基調。中國經驗或中國故事,這類概念事實上始終在寫作實踐中被不動聲色地闡釋,關于它們的書寫在某種程度 上就是我們當下文學現場的全部,因為作家的寫作就是他的此在生活。作家與作家之間的不同,是主觀意識的不同,而不是客觀經驗的不同。而這種主觀,有時是順 時的,有時又是逆時的,一個好的作家或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常常是后者,就如魯迅說:“若文藝設法俯就,就很容易流為迎合大眾,媚悅大眾。迎合和媚悅,是不 會于大眾有益的!焙鷮W文的小說善于從當下社會關注的事件切入,一番抽絲剝繭之后,都將轉向與表象相悖的隱秘書寫。他的作品不是使人在這個時代中走得更 快,而是對讀者起到慢下來的警告。《命案高懸》《風止步》《秋風殺》《奔跑的月光》等作品的背景正是當下民間政治、經濟、法律和倫理的失范,這些作品也體 現著作者一貫的寫作傾向。但是,胡學文的敘事追求并不止于描寫當下生活復雜無序的現狀,而在于對現實的懷疑、質問與詰難。所以,我們就看到這樣一些人、一 些事:《命案高懸》中吳響所期待的真相或許本就不存在,但他陷入尹小梅之死的“羅生門”中,始終懷疑這一切;《秋風殺》中唐喜面對非法吸儲放貸鏈條的斷 裂,他想報復喬大風,懷揣刀子找喬大風拼命,但卻遇到了喬大風喝農藥自殺,他的行為無法繼續(xù),反而救起了喬。從此唐喜、喬大風和唐喜的儲戶彼此之間互相懷 疑,仇恨在懷疑中慢慢變成了復雜的關系;《〈宋莊史〉拾遺》中老條曾經教會很多人行騙,但“父親”卻無法適應這種卑劣的生計,反使自己遭人算計;《風止 步》直接用文學手法關注當下留守女童被侵害的事件,王美花的孫女被馬禿子性侵,她擔心孩子的未來選擇忍讓,但這卻讓馬禿子得寸進尺。經歷過女友遭侵報案后 自殺的吳丁建立了一個正義的群體,力主王美花報案,兩種思維方式在公序與惡俗之間發(fā)生對抗。如此等等,我們在胡學文的作品中得見逆時而動的攻與守,未見順 從與媾和的茍且,這是文學之中難得的風骨。

  胡學文的寫作始終在尋找那些與時勢、與現實發(fā)展方向不同的力量,這些力量最終使人物的生活和命運迎來新的樣態(tài)!峨[匿者》講述一個“被死亡”者 如何找回自我的故事,主人公范秋在一場車禍中“被死亡”,妻子白荷獲得巨額賠償。但范秋始終不能認同沒有身份、隱姓埋名、不敢出頭露面的生活,知曉秘密的 趙青屢次找上門來借錢,懼于后果的可怕性,范秋和妻子選擇了在隱忍中煎熬。當趙青試圖侵犯白荷時,范秋忍無可忍,以痛毆趙青的方式喚醒自我的靈魂。從此局 面發(fā)生翻轉,面對范秋一次次要求自己去舉報的威脅,趙青只得將借款一筆筆還清。范秋試圖弄清那個替死者的身份,卻永遠沒有真相。小說意在說明,逼仄而兇險 的現實讓人失去自我,只有不茍安才能改變命運,設若范秋被賠償款所困,他終將認同他的“被死亡”身份,真實的范秋必將消失。盡管范秋的調查無法揭開眾多失 蹤者的謎團,但現實正是在這樣的堅守下才會獲得進步的可能性。作者在另一篇小說《奔跑的月光》中,則述說了一個善良的人如何被現實無情地捉弄,褒揚主人公 與殘酷的現實之間形成的尖銳對立局面。宋河托鎮(zhèn)上的吳老三給犯罪的兒子辦減刑但沒有成功,他一次次想向吳老三討回送禮的錢,也同樣不能成功。冰天雪地的街 頭,他給一個傻子買了食物,傻子卻尾隨他回家,從此再也不肯離開。宋河想為傻子尋親,但接踵而至的卻是騙子們的腳步。沒有人相信宋河與傻子毫無瓜葛,也沒 有人相信他送走傻子沒有得到錢財,一個救人的人在荒唐的現實中變成了一個被懷疑的人販子,作者用這樣的命運轉折訴說現實的無情,也為宋河的行為尋找合法 性。我們固然在故事的背后看到諸如司法不公、弱者被欺這樣的社會問題,但導致宋河夫妻噩夢不斷的不是傻子存在的本身,而是彌漫在人際間的不信任——小說傳 達的依然是作者的觀念,而不是故事。

  風格的策略——失敗者與自覺意識

  不難發(fā)現,上述寫法已然成為胡學文作品重要的風格特征,我還可以從他的作品中找到更多例證!稄恼玳_始的黃昏》是一篇更講究技巧的作品,敘事 時間的交錯性和場景的頻繁轉換讓作品有著令人思索的深度空間。喬丁偶遇一個喜歡鳳凰圖案且盜亦有道的“女賊”,她進而成為了喬心靈和“技術”上的導師,喬 丁始終想讓她放棄她的“愛好”,在這種規(guī)勸與服從的矛盾中,他們漸漸變得密不可分。喬丁有一個近乎美滿的家庭,但他夜入高樓時卻發(fā)現了岳父、岳母各自的秘 密,彼時他們成為各自握有對方秘密的人,心照不宣的壓力猝然而至!芭\”答應最后一次攀爬高樓,但卻失足隕落,喬丁為未能陪她而悔恨不已,順著一張證 件,他發(fā)現了她的秘密身世。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讓不可能的事情變得可能,一個美滿家庭里的成員,各自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顯然作者并非屬意于表面和風細雨 的日常性,而是引入“女賊”這樣一個人物讓喬丁感覺到了日常的可憎,做一個世俗好人的理想漸漸讓位于對秘密的探究,并在知曉“女賊”身世的那一刻改變了自 己的生活軌跡。外人只以為他喜歡孤兒院的那些孩子,誰又能想到他在用獨特的方式做著替人贖罪的心靈憑吊?小說因為情節(jié)繁復而讓人物的出現充滿儀式感,耐人 尋味!睹赘吆蛷埼嵬坊谝粋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讓我再一次看到作者憑借穿透現實的巨大力量,在荒謬之中引爆與現實對抗的“炸點”。米高在酒桌上暢談 理想的游戲中說出了從公共廁所墻壁上看到的一句話:“我想審判張吾同”,接下來他的生活完全因這句話而改變:大家都來打聽張吾同是誰,定是有深仇大恨才要 審判他,任他百般解釋卻無人肯信,包括與他關系最好的老夏;眾人的懷疑也將他的妻子卷進來,老夏甚至告知米高的妻子,說米高在調查她與張吾同的曖昧關系; 米高和妻子之間的感覺也在發(fā)生變化,彼此的任何行為都變得可疑起來;恼Q的現實猶如一團無法解開的亂麻,米高無計可施,只得在廁所的墻壁上大書一行以泄憤 恨的話。故事結束了,但小說的余韻不斷:此地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卻在他處引起了一場巨大風暴,科學上的復雜性原理在現實生活中也被驗證。

  我還記得卡爾維諾《通向蜘蛛巢的小徑》里的皮恩,他的理想始終不能實現,他為在雜亂的游擊隊伍中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而懊惱。胡學文也在作品中告 誡我們,人無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讓時間停頓,所以那些足以改變命運的巨大力量也會讓生活變得失去控制,或許這也是生活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根源。我在胡學文的作 品中,看到了這種力量與生活毫不妥協(xié)的對抗,以及為了尋找這種力量而采取的孤注一擲的敘事策略。我們在他的大多數小說中看不到故事順理成章結束,他擺在我 們面前的,是一局局不可能下完的棋,就像核聚變中綿延而起的鏈式反應,人與現實的關系毫無休止地裂變下去;蛘哒f,他的敘事在一開始就不曾想過結束,沒有 給矛盾雙方留下和解的可能性,略帶刁鉆的沉穩(wěn)言說直接將人物逼向無路可退的墻角,惟一的結局就是“大爆炸”然后獲得再生!堵涞責o聲》使用當下熱門的男女 關系故事作為架構,但其要旨卻完全不是道德審判,也不是對所謂人生復雜性的狡辯,而是生活和命運可能性的縝密推演。朱燕在醫(yī)院里以跳樓相威脅,讓喬先必須 找來那個“她”,童小蕾不幸“躺槍”,她懷揣報恩的心情前來解圍。很不幸,朱燕的偏執(zhí)和多疑一步步把童小蕾拖進煩惱的深淵,而喬先的表現也令她大失所望。 在某種程度上,朱燕之于喬先和喬先之于童小蕾是何等的相似。這樣的小說一開始就不容易有好的結局,作者就一路讓他們在人與現實的錯位中走下去,直到毀滅。 《命案高懸》中的吳響也遭遇這樣的矛盾,吳響本來品行不端,但尹小梅之死讓他背上了悔恨的包袱,他自覺在這起命案中負有責任,徐娥子毫無來由的一句話激起 他的好奇心,他想弄清真相。當事人鄉(xiāng)長毛文明、衛(wèi)生院長獨眼周,甚至尹小梅的丈夫黃寶、公爹黃老大都對他的行為充滿疑惑。彼此都在懷疑對方的行為,吳響無 法說服自己讓已經開始的調查停頓下來,但是真相又在哪里?吳響的努力必將毫無結果,真相之后并無真相,作者就這樣在文中為吳響和黃寶擺出一種不能挽回的深 深無奈。《米高與張吾同》中被一句戲言搞亂的生活無法平復,而《秋風殺》中的唐喜與喬大風、《隱匿者》中的范秋與替死者也都陷入了無法解決的疑難中,他們 的命運和生活已完全失控。胡學文的現實主義書寫直擊當下生活中無可彌補的缺憾,他跳出現實常識性規(guī)約,以人性、人生和命運為代價展開對現實的追索,這樣的 敘事是深刻而沉重的,甚至是殘忍的。

  到此時我已經明白,生活和命運被改變的巨大力量,來自于人物被作者賦予的強烈的自我意識。盡管他們以“失敗者”的形象出現,但作者的敘事指向在 于他們面對生活時的不茍同,而非客觀勢力裹脅下的隨波逐流。這種主觀對客觀的對抗,使人物產生深刻的身份認同焦慮,從而促成了人物的角色轉變,其中尤以喬 丁(《從正午開始的黃昏》)、范秋(《隱匿者》)和朱燕(《落地無聲》)最為典型。喬丁和朱燕都以自主的姿態(tài)在生活中分裂為自己的另一面,而范秋則是被動 地成為一個失去身份的人,但又能主動地尋找自我。連同此三者,胡學文筆下的人物可以試分為這樣幾組類型化、符號性的角色:一類是失去了身份但又試圖堅持自 我的人,如《〈宋莊史〉拾遺》中的父親,甚至《命案高懸》中的吳響也是這類人;一類是試圖尋找真相但又無法抵達的人,《秋風殺》中的唐喜,《奔跑的月光》 中的宋河,《從正午開始的黃昏》中的喬丁,以及《隱匿者》中的范秋;另一類則是試圖擺脫現實囚禁但始終無法獲得自由的人,喬大風被唐喜軟禁在家里,而唐喜 卻分明感到自己是被喬大風囚禁得不得動彈;米高受困于自己的一句戲言,喬丁被縛于自己分裂的意志,而童小蕾則深陷于朱燕的不正常心理。無論哪一類,他們都 在理想與現實的博弈中戴著鐐銬跳舞,或許他們的命運是失敗的,但強烈的與現實的對抗性讓他們在敘事邏輯中獲得了成功。阿爾貝·加繆說過,真正的藝術家什么 都不蔑視,他們迫使自己去理解,而不是去評判。胡學文從未對其中任何一類人物進行是非判斷,但是這些人物合在一起,則讓我看到了他的鮮明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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