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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中篇小說《大馬士革剃刀》
《天涯》2014年第4期
王方晨的《大馬士革剃刀》講了一條老街幾個街坊的故事。小說從拆遷寫起,因為“拆遷”,老實街的孩子“都已風(fēng)流云散”。小說講述的時間被王方晨 以特別的語調(diào)推遠(yuǎn),這個拉開的時間距離源于他喜歡“給作品添加時光的黯淡陳漬”的“做舊”積習(xí),此外,還在于他要借此回返那個時代,表達(dá)對上世紀(jì)90年代 以來中國社會道德轉(zhuǎn)向的思考。
小說前半段,作者用簡練流暢的文筆鋪寫百年老街居民的“道德自信”,尤其是“濟南第一大老實”左門鼻。左家本是民國時期莫大律師的馬夫,莫家去 臺灣前將大院贈給左家?勺箝T鼻多年來卻只住在一間廂房里,且把大院收拾得干凈利索,“老老實實”地等主家回來的那天。在左門鼻的示范之下,老實街仿佛就 有了一個老實的“氣場”,讓新來的理發(fā)師傅陳玉伋也很快受到濡染并表現(xiàn)出他的老實性情來。小說中段,左門鼻兩次贈刀,陳玉伋兩番送還,這樁被老實街居民反 復(fù)渲染的事體成了一段佳話,也在證實百年老街“老實”名頭的不虛。
王方晨并不甘心停留于恬然的感傷,他希望在市井道德和人間情味的呈現(xiàn)中有更深層的發(fā)掘,賦予小說“思想的骨骼”。他要追問的是,作為文化基因或 者說心理無意識積淀的“老實”除了給老實街的居民帶來“道德自信”和淳樸的古風(fēng)之外,還意味著什么?老實街的被拆遷與“老實”的樣板意義的消逝,又在傳遞 怎樣的思考?
小說后半段,與左門鼻相依為命的老貓被人剃了個精光,如同怪物。在眾人的圍觀中,老貓躍入河底走失。左門鼻又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小貓,某日,這只小 貓攀墻走壁,跳上了陳玉伋理發(fā)鋪子的屋頂,好不容易才被救下。經(jīng)歷這樁意外之后,左門鼻和陳玉伋都變得蒼老衰頹,陳玉伋被女兒接回老家后不久即故去,臨終 前囑咐女兒再去老實街探望左門鼻,看看那把鋒利的大馬士革剃刀。
陳玉伋的女兒來替亡父收拾舊物時,向左門鼻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何事,左門鼻的回答是:“你爹老實,還能有什么事?”又問:“左老伯,我爹不曾得罪過 您吧”左門鼻回說:“瞧閨女說的,老陳怎會得罪我?我生氣……”這里的省略號欲言又止又似意猶未盡。作者如此處理,一來增加了小說的意趣和機鋒,二來也將 這意趣和機鋒導(dǎo)入更深一層的關(guān)于市井道德的審視。
事實上,以“老實”命名一條老街道可以理解為一種德性,再擴而大之可以理解為一套良知系統(tǒng)。道德感的維系要依賴世俗人情的制約,如此便不免導(dǎo)致 一種泛道德主義的良知運作模式。在老實街,老實的定義并不是某種務(wù)虛的理念,而是由左門鼻這樣的老街坊垂范出來,于是,像左門鼻那樣待人接物就成為老實街 居民“是非定奪的標(biāo)準(zhǔn)”,左門鼻對陳玉伋的惺惺相惜正源于此。
問題是,良知系統(tǒng)一旦固化,其對個人行為的宰制就是全方面的和鏟平主義的。在王方晨的小說中,虐貓事件發(fā)生之后的陳玉伋為什么一下變得病弱不 堪,不正是因為他無法承受老實街上下對他是否真的夠老實的道德質(zhì)疑嗎?老實街的居民覺得“最有資格為虐貓案充當(dāng)判官的”還是左門鼻自己。雖然口里說左門鼻 自己才是合適的判官,可老實街里無處不在的“我們”所形成的合力還是將陳玉伋放在了一個被審判的位置上。當(dāng)后來又發(fā)生小貓躍上他家房頂?shù)氖虑,陳玉伋的閉 門不出被街坊們牢牢看在眼里,人言可畏的道德歸罪再一次指向了他,也終于壓垮了他。在泛道德化的良知體系中,被眾人非議的“羞恥感”最能體現(xiàn)人情化的道德 對于個體的壓力。
陳玉伋離開老實街前找到左門鼻,要左門鼻幫他剃個光頭。這一筆似在接續(xù)小說前半部分二人的高古之誼,但因為有了虐貓的波瀾,何嘗不可以理解為陳 玉伋借左門鼻之手完成了施于自身的道德懲戒?小說結(jié)尾照應(yīng)開頭,“大馬士革剃刀”也又一次被亮了出來。垂垂老矣的左門鼻在離開老實街前把那把串聯(lián)他和陳玉 伋的剃刀遺留在舊地,被一個拾荒的老人撿到,精致的刀上沾著一根貓毛。
在老屋的斷壁殘垣前,大馬士革剃刀凜凜的刀光記錄著老街行將消逝的“老實”,而它的鋒芒也劈開了“老實”帷幕之下的暗流。至于那根輕盈的貓毛, 也深于一切語言和啼笑地包蘊著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老實街的傾圮意味著“老實”的良知系統(tǒng)的崩坍,即將到來的是一個道德多元、選擇也多元的時代。陳玉伋的 故事未必會再發(fā)生,但復(fù)合多元的倫理構(gòu)成帶來的是新的分外紛擾、讓人心焦的道德亂象,那便是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