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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沖近照。鄭亮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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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許淵沖在西南聯(lián)大讀大三時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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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lián)大培育出許多世界一流的大家,此為許淵沖(左2)和老同學聚會。左1為朱光亞,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左3為楊振寧,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左4為王傳綸,中國金融學科終身成就獎;左5為王希季,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 |
本月,在柏林舉行的第20屆世界翻譯大會會員代表大會上,國際譯聯(lián)將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2014“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授予了中國著名文學翻譯家許淵沖。
許淵沖,江西南昌人,1938年考入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20世紀40年代,先后在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和法國巴黎大學攻讀研究生學位,1983年后進入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和新聞傳播學院任教,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
作為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迄今為止許淵沖已出版各類譯著超過150本,涵蓋漢英、英漢、漢法、法漢四種類型,被業(yè)內(nèi)專家譽為“20世紀下半葉中國典籍翻譯歷史上的豐碑”。
他上世紀50年代翻英法,80年代譯唐宋,將中國古典文學如《詩經(jīng)》《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翻譯成英法文,在法國出版時引起熱議,這些作品被譽為“最偉大的中國詩詞”。
他將中國古典四大戲劇《牡丹亭》《桃花扇》《西廂記》《長生殿》翻譯成英文,國外友人稱其可以和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媲美。
漢譯法著作還有《中國古詩詞三百首》《毛澤東詩詞選》等。
許淵沖開創(chuàng)了中國學派的翻譯理論,學術著作有《翻譯的藝術》《中詩英韻探勝》《文學與翻譯》等。
他還翻譯了包括德萊頓的《一切為了愛情》、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等十余部重要的英法譯漢作品。
許淵沖在1999年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1921年百花欲開、新月漸圓之時,江西南昌的一戶普通人家里,一個口張得特別大、哭聲特別響的男孩出生了。家里人給他起名許淵沖。
如今,他已年過九旬,依舊聲如洪鐘。他一邊拍著自己的身體,一邊中氣十足地說:“眼睛、耳朵、牙都不行了,走路腿有點累,手有些軟,但我就只有一點:聲音大!”
許淵沖坐在10平方米不到的會客廳的書桌旁接待來訪。會客廳里,年代久遠的沙發(fā)背后,是一整面墻的書。四層、上百本的書用簡單的隔板隔開。要知道,這些書大部分是許淵沖一生的作品和譯著,他的作品在中英美法四國已出版150余種。
93歲的他沒有到達柏林的頒獎現(xiàn)場,仍在北大暢春園的不到4平方米的工作室里,為他的下一個目標奮斗——“我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爭取兩個多月翻譯一本,計劃五年內(nèi)完成莎翁全集!
他曾形容西南聯(lián)大的老師聞一多是“飛流直下三千尺”,形容朱自清是“閑云潭影日悠悠”,也稱自己“詩譯英文唯一人”、“不是院士勝院士”。
1戰(zhàn)爭年代 初涉英語
生于軍閥混戰(zhàn)時期,許淵沖受到最大的教育就是好好讀書。他還記得爸爸說過:“我這輩子算是完了,只有叫下一代好好讀書,才能為家庭爭口氣!
他兒時最崇拜的是三姑爹“式一叔”。當式一叔寫的劇本《王寶釧》在閃耀著霓虹燈的倫敦和紐約上演之時,小淵沖就記住了兩點:英國的蕭伯納都喜歡式一叔的作品;爸爸說式一叔回國時給丈人帶的銀元一輩子用不完。
小學四年級開始,許淵沖開始學習英文。當時沒有國際音標,許淵沖被沒有中文讀法的字母WXYZ的讀音難住了,二堂兄編了口訣 “打潑了油,嚇得要死,歪嘴”。許淵沖這才記住。
因為讀音規(guī)則別扭,許淵沖認為英文沒有道理就失去了興趣。高一時,他不喜歡英語的語法結構。那時的他更愛國文課,文字學和文學史都得了第一名。
高二是許淵沖英語進步最快的時期。記憶力極好的他輕易背下了教材《英文短篇背誦選》里的30篇英文課文。從那以后,他的英文寫作思路一下子打開了,成績從中等躍居到班級第二。
也在那年,許淵沖讀到了朱光潛的《談興趣》——有了興趣的事可以做得盡可能好。教書教得有趣時,學生反應令人神往;譯詩譯得神來時,讀者反應令人入迷——這奠定了他翻譯學術思想的基礎。
2 西南聯(lián)大求學 奠定詩譯理論基礎
1938年,許淵沖考入了剛成立不到一年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外文系。同級校友還有如今的物理學家楊振寧、經(jīng)濟學家王傳綸、兩院院士王希季。
在 西南聯(lián)大的日子,是許淵沖瘋狂吸收知識的時光。西南聯(lián)大的大一國文課“空前絕后”地精彩。每周許淵沖在昆華農(nóng)校的大教室里聽來自清華、北大、南開的名教授
三小時的課——聞一多講《詩經(jīng)》,陳文典講《史通》,羅庸講“唐詩”,浦江清講“宋詞”,馮友蘭講哲學,柳無忌講西洋文學,蕭乾談“創(chuàng)作與譯詩”,卞之琳 談“寫詩與譯詩”……這些都奠定了許淵沖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洋文化的根基。
許淵沖回憶起聞一多和朱光潛講課的情景。聞一多分析《詩經(jīng)·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寫出了士兵戰(zhàn)時的痛苦,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
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提到,將這四句詩譯為現(xiàn)代的散文是“從前我去時,楊柳還正在春風中搖曳;現(xiàn)在我回來,已是雨雪天氣了”。原詩的大意在,情致卻不知何去何從了。
聞一多的宏觀分析和朱光潛的微觀解讀,為年方18的許淵沖奠定了其詩譯的理論基礎:當把詩經(jīng)原文翻譯成英法文時,不但要寫景,還要傳情。不僅存義,而且存音:把原文譯成英法文時要盡可能押韻,使詩歌保持其情義音形,來勝過現(xiàn)代散體的譯文。
3 師從錢鐘書 激發(fā)出譯詩興趣
師從錢鐘書是許淵沖一生獲益最多的事情。他認為錢鐘書“貫通古今中外的才學,不但是前無古人,就是以后恐怕也難有人能與他相提并論”。
大 一第二學期,許淵沖分到了錢鐘書小組求學。那時的錢鐘書28歲,只說英語不說漢語。他解釋懷疑主義時 說:Everything is a question mark; nothing is a full-stop。(一切都是問號,沒有句點。)在許
淵沖看來他不僅用具體標點符號來解釋抽象的懷疑主義,而且問號和句號對稱,everything和nothing又是相反相成,既得到了內(nèi)容之真,又體現(xiàn) 了形式之美。
在課堂上以及在之后的人生歲月中,許淵沖一直寫信跟錢鐘書先生談論他譯詩的思想動態(tài)和行動,錢鐘書道破翻譯的難處: “無色玻璃般的翻譯會得罪詩,有色玻璃般的翻譯又會得罪譯”。而認為許淵沖的譯詩是“帶著音韻和節(jié)奏的鐐銬跳舞,靈活自如,令人驚奇”。許淵沖得到了許多 鼓舞。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致力于將中國的古典詩詞翻譯成英法韻文以來,許淵沖一直堅持不僅翻譯詩文,更要譯出詩的意境,且譯后仍能對仗工整,翻譯出了許多音義雙絕的精品。
他翻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sight
他翻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正如他的老同學楊振寧說:“他特別盡力使譯出的詩句富有音韻美和節(jié)奏感。從本質(zhì)上說,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并沒有打退堂鼓!
4 做隨軍翻譯 驚艷全場
20 世紀40年代初,正是日本大舉侵華之時,許淵沖一直遵循著父親的教導,無心政治,對軍隊生活深惡痛絕。但他不曾想到,他成了大名鼎鼎的飛虎隊(美國志愿空 軍大隊:1941-1943年援助中國對日作戰(zhàn))的隨軍翻譯。也不曾想到,這次隨行激發(fā)了他對翻譯更濃厚的興趣。
在飛虎隊的歡迎大會上,許淵沖翻譯了“三民主義”——of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驚艷全場。
1941 年12月7日珍珠港遇襲,許淵沖因為之前出色的表現(xiàn),被分配到昆明巫家壩機場的美國志愿空軍第一大隊,工作是將美軍戰(zhàn)報譯成中文呈送蔣介石,將昆明軍事情
報譯成英文送給美軍。次年7月,飛虎隊撤離中國。受賞識的許淵沖不愿赴美寄人籬下,回聯(lián)大復學了。也正因為如此,1950年,沒有赴美的許淵沖獲得了赴法 留學的機會。他在法國的巴黎大學研習文學研究,后來在法文上有所建樹。
5 在“天下第一中學”教書
拜訪過許 淵沖的朋友都說,許先生滔滔不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他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講。他90年的生命故事,拿起每一段都是舉重若輕。可是回想起聯(lián)大,回想起飛
虎隊,他突然起身快速挪著步子,從包裝嚴實的盒子里掏出了一本相冊。他指著照片:“你看,這是西南聯(lián)大……這是吳宓……這是我們在飛虎隊的合照……你看, 這是天祥中學,當時老師、校長和學生都是同齡人,F(xiàn)在就只是我在,別人都走了……”
屋里陷入了沉寂,他仿佛回到了新中國成立前的時光,回到了那個對他而言最珍貴的時光——天祥中學教書歲月。
在 西南聯(lián)大的第四年(1942年),為了養(yǎng)活自己,許淵沖到聯(lián)大附近的天祥中學教書。他說:“當時天祥中學,就是天下第一中學,學校里有7個后來的中國科學 院院士,7個啊!痹谔煜橹袑W的教師里,有為發(fā)展核事業(yè)做出重大貢獻的朱光亞院士,還有中國科學院池際尚院士等等。
如果說西南聯(lián)大的時光(1938年-1946年)是許淵沖“不逾矩”的8年,那么在天祥中學的時光(1942年-1947年)則是“從心所欲”的5年。天祥中學的校訓是“緊張活潑”,當時的校長鄧衍林解釋說:“上課緊張,下課活潑!
許淵沖喜歡“唱反調(diào)”:上課也要生動活潑,下課打球玩牌也要緊張認真!澳菚r,我們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師生打成一片;我想怎么講就怎么講,充分發(fā)揮聯(lián)大所學!闭f起那段時光,許淵沖的眼睛都亮了。
6 生活和翻譯 從心所欲不逾矩
如今,許淵沖說自己在“從心所欲不逾矩”地生活:“我這個年齡身體有點不正常了,不正常也是正常的。到了90歲,累了就睡,醒了就做事情,順其自然!
90歲以前,他每天都在北大的博雅游泳館游泳。如今年過90,由于醫(yī)院不予開證明,他被迫停止了游泳。他有些懊惱地說:“我其實還可以再游的,他們不懂。”
70歲前,他先后在解放軍外語學院、北京大學外國語和國際關系等學院任教。70歲退休之后,翻譯和游泳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
住在不到8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許淵沖對衣食住行要求不高。“老伴要我住得好點,但我搬不動了。我吃得很簡單,但要吃我喜歡的,不喜歡的我堅決不吃。”
對許淵沖來說,陽光也是樂趣。去外面的公園,走在路上,他會覺得很自由。前幾年騎車,他的腿摔得不能動了,F(xiàn)在能騎車,對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滿足!白鍪乱茨愕目陀^條件加上主觀努力。生活上要求盡量低,工作上要求盡量高!痹S老認真地說。
其實,“從心所欲不逾矩”也是許淵沖貫之一生的翻譯理念。翻譯中的“緊”(嚴格對照原文)是翻譯界所推崇的,“很緊不一定不好,我不否認緊。但,我認為緊是低級的,字與字對等是低級的。對等是‘不逾矩’,但是好多翻譯要‘從心所欲’!
在 西南聯(lián)大和天祥中學的時光,他形成了自己的翻譯觀,總結出一套翻譯理論體系,自成一派。他堅信:翻譯是一門化原文之美為譯文之美的藝術。他的美感理論常常
招來非議。在《紅與黑》的結尾,女主人公去世,許淵沖將“去世”譯為“魂歸離恨天”。多數(shù)的研究者持否定意見。但許淵沖堅持認為:“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 既精彩又精確,既達意又傳情。”
7 翻譯理論上 西方落后中國兩千年
許淵沖每天都在看新聞,了解國際時事。他說:“我們做翻譯的,不了解國際動態(tài)怎么行!弊罱,他在讀《中西譯學批評》,讀得很慢很細,書中多是評價不好的批注。
他說:“翻譯理論大部分都說中國不如西方,可是有的人連翻都不會翻,還在研究空頭理論。我們搞翻譯的一定要有翻譯的實力,才能談理論。”
雖然中國翻譯界一直流傳,中國的翻譯落后西方20年。但許淵沖不這么認為。在他眼中,孔子兩千年前提出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才是翻譯理論的精髓!捌鋵嵤俏鞣铰浜笪覀儍汕瓴艑Γ阎袊南冗M說成落后最可惡了!痹S先生最恨那套中國翻譯理論落后的說法。
許淵沖喜歡在公共場合發(fā)言,他喜歡通過講學向大家傳授他“詩譯”的思想,但他的發(fā)言機會卻不多。他說:“我喜歡談,我喜歡找到對手。對手要有本事和我對談才行!
他時常感到孤獨!拔页38杏X寂寞,我常常要找人談,包括我老婆,也不能。因為高深她理解不了。即使理解了,她外文不到那個水平,也很難理解。不僅中國沒有,世界上也找不到人來談。”
譯界支持他的有羅新璋,研究他的有他同學楊振寧的妻子翁帆。但與他對話的人卻沒有。在翻譯詩歌時遇到了問題,許先生只能和自己討論,克服困難過程中再獲得樂趣繼續(xù)翻譯。
他暗暗地為翻譯界遺憾,為自己的理論還沒有廣泛地傳播出去而遺憾。
在訪談的最后,許淵沖的夫人照君女士說:“翻譯這一行被人看不起,不算學科。我們有‘不如人’的感覺。許先生不因為小而不做,要把小做大。今天許先生做到了。”許先生在客觀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也正如蕭乾所言:“他成績很大,沒有浪費那些空白。”
許淵沖在翻譯的“小”世界一做就是70年,狂傲、樸素、堅持。在與他拍合照話別時,我們赫然看到主臥的橫幅上寫著12個大字:“驕傲使人進步,自卑使人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