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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少年的懷抱像一潭湖水,我的掙扎只會讓波瀾更多,進而更快地讓我沉沒。我們撕扯了一陣,我就不再動了,任由他抱緊了我。我們的心在跳,起初兩個人各跳各的,但跳著跳著,就亂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了。
我從他的肩膀往天上看,月亮像一個遙遠的鏡子,我無法從這面月之鏡里,看清自己。
作家簡介:
金仁順,七十年代生人,當代著名女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愛情冷氣流》《月光啊月光》等,電影《綠茶》《時尚先生》等。
新世紀以降的文學場域,女性作家擅以自身的性別想象對歷史進行書寫,開辟歷史敘述的審美空間,表現(xiàn)一種強勁的歷史穿透力。其作品本身并不是正面拆解歷史,而是從間接、側(cè)面的邊緣視角考量歷史,從歷史敘述中管窺入微,讓那些被壓抑被扭曲的生存體驗閃現(xiàn)出來,向我們展示歷史的另面風景,傳達出女性豐富細致的時間經(jīng)驗感和歷史感。在新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中,金仁順的長篇小說《春香》(時代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便顯得較為突出。作者沿用民間歷史故事《春香傳》的外殼,創(chuàng)造性地構(gòu)建了一個與歷史文本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世界,是一部被迫遠離忠貞、追求自由、弘揚個性的作品。
《春香》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為心儀的藥師女兒建造香榭,又在丈人的催逼與威脅下,拋棄了藥師女兒,卻在途中不幸被毒蛇咬死。事后,藥師的女兒為了維持生計成為了“香夫人”,也將香榭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妓院。然而,這里只屬于香夫人,它不受任何拘束,卻使得達官貴人及知名人士爭相拜訪。香夫人的女兒春香秉承了藥師的技能,天生會給人治病配藥。春香真正喜歡的是兩小無猜的金洙,對李夢龍有感情但不是刻苦銘心。她思想簡單,不想生活在別人虛造的生活中,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所以能從容地面對李夢龍的背叛——成為駙馬。新任府使大人卞學道號稱“典獄司里的一條露齒的瘋狗”,以食鹽走私的罪名威脅香夫人,逼迫春香嫁給他。最后,香夫人為了阻止卞學道迎娶春香,共飲“無色”,從而失去理性與記憶。隨后春香選擇了香夫人的生活方式,成為了香榭的新主人。更勝母親一籌的是,春香能用一些藥物對待客人,使討厭的人手腳能夠不聽使喚,讓喜歡的人永遠眷顧香榭。金仁順在這部14萬字的小長篇里,為我們營造了一個香飄四溢、美輪美奐的母系氏族社會。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為香夫人建筑的“用”字型宅邸香榭中,在那片玫瑰和菖蒲的花海里,上演了香夫人和春香母女兩代人悲情的愛情故事。其中的心酸不盡相同,但一切又仿佛宿命的輪回,香夫人的前半生成為春香后半生的寫照。
在女性主義者看來,歷史是有“性別”的,一部人類文化思想史,實際上是一部“男性中心”話語史,短暫的母系社會以后,女性的歷史就被割斷了,不再見諸于紀錄。女性的生命鏈條無以追蹤和延續(xù),在菲勒斯中心語境中,女性歷史的書寫成為一片“空白之頁”和“空洞能指”。因此,女作家迫切關(guān)照演繹女性的歷史故事。她們?yōu)榱诉原一個女性的真實形象,為了更趨近一段歷史真實,調(diào)動起自己的全部生命體驗,將自己融入歷史,融入傳主的生命情感中,用文學想象的方式為我們敘述歷史真實。在《春香》中,金仁順的書寫方式不僅與之諳和,更做出大膽的嘗試,其另類表述在文本中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對民族性別地位的突破
作家金仁順本身作為朝鮮族人,對朝鮮族女性在社會與家庭的卑微地位充滿了憐憫。她在《高麗和我》一文中說“朝鮮族女人是經(jīng)常要被人用同情的口吻提起的,家里的一針一線,外面的一草一木全都是由她們來操持的。春天時,她們要在北方冰冷刺骨的水田里挽著褲腿,背上背著沒人管的孩子插秧,秋天時戴著草帽割稻子的也是她們;她們鞠躬盡瘁地侍候著丈夫和家里的長輩,卻連吃飯時與他們同桌的權(quán)利都沒有。她們除了要忍受生育之苦外,還要忍受男人的酗酒、粗暴、打罵!比欢凇洞合恪防,在香榭中,在這個花香四溢的地方,女人是以主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這里是女人的世界。盡管香榭也存在男人的身影,如金洙、鳳周先生,但是他們無疑都是為香榭服務的,甚至是寄居在香榭,靠香夫人養(yǎng)的。香榭真正的主人是香夫人這個女流之輩。作品中一個人物——香夫人的父親,在小說中從未正面出現(xiàn)過的藥師,卻有名有姓,他叫李奎景,然而藥師的女兒卻以香夫人自居。作為小說真正的主人公,她既沒有隨父姓,也沒有冠夫姓,她沒有姓名,只有藝名。作者之所以這樣安排并非無意,這種欲言又止可以理解為女性對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一種顛覆:在集美貌、才情、智慧于一身的香夫人面前,姓名已經(jīng)被符號化,而男人也成為了陪襯。
對文學中“母親”形象的顛覆
“母親”這一神圣的形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史上是被經(jīng)常書寫和塑造的文學典型,以往的母親形象多以偉大、慈愛、堅忍、富有犧牲精神出現(xiàn)于小說文本中。“真正的母親,婦女根據(jù)自我犧牲和受難的程度被評定為很高的一種精神性的、恰當?shù)牡燃!?安·卡普蘭:《母親行為、女性主義和再現(xiàn)》)為家、為夫、為子經(jīng)歷眾多苦難、做出重大犧牲的女人才被認為是偉大的母親、應受尊敬的母親,同時這也是幾千年來以男性為中心的父系社會因襲下來的男權(quán)文化的觀點,是壓迫者打上的記號?梢,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對完美女性的定義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孝婦,溫柔、順從、慈愛便是良母、好母親應具備的最基本的品質(zhì),但在《春香》的小說文本中,金仁順卻顛覆了傳統(tǒng)觀念下的“母親”形象。“一旦她們身上的某些部分與香夫人扯到了一起,某些不貞潔的東西又必然會染到她們身上”。香夫人作為母親,同春香之間有著微妙的關(guān)系。春香從不喚香夫人為母親,她同其他人一樣稱呼她為香夫人。“但不管多忙,每天她都要抽空兒和我待上一會兒。我們捉蝴蝶、蕩秋千,更多的時候只是在房間外面的木廊臺上坐著!
作家顛覆了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但她意不在顛覆、解構(gòu)母親,而是在顛覆、重構(gòu)的同時書寫香夫人這樣一個女性在面對苦難時的韌勁和頑強的生命力,她是想通過這樣一種母親形象的塑造,強調(diào)由于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歷史對女性的禁錮才造成母親的異化,從而達到對男性社會的批判以及社會現(xiàn)實的否定。
對理想社會的現(xiàn)實反諷
《春香》在整體敘事架構(gòu)上呈“惜——別”態(tài)勢,也就是說,越是珍惜渴求的理想狀態(tài),越在現(xiàn)實中遭受反擊:香榭里女人們的生活首先遭到了世俗現(xiàn)實的拋棄,即使香榭花香馥郁、衣食光鮮,卻難掩本質(zhì)下的烏黑。其次便是男人們集體漠然地離去:藥師進山煉丹,留下女兒和銀吉;按察副使大人為愛筑香榭,卻留下了春香以及香夫人的愛和恨;香榭的風流多情,走掉的是奔向仕途前程的南原府使家的公子李夢龍,留下了春香;同樣香榭留住的是難逃流言刀鋒的苦命人,歌妓的遺孤金洙,小偷流放犯的女兒小單,沒落貴族鳳周先生,丟了家人臉面的繡房店家的小女兒銀吉。即使這樣,香榭仍是一片獨立的境界,是掩映在玫瑰花叢中的香艷的南原府女人們的“烏托邦”。
香榭是由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為愛而筑起的,是由南原府香夫人的流言筑成的,香榭的神秘在于它是一個“被拋棄”的領(lǐng)域,它是女人的“一間自己的屋子”。南原府是世俗的現(xiàn)實,是男人的權(quán)勢占有和掌控的世界,香榭于此便是現(xiàn)實之外的女人獨立的烏托邦。香夫人對香榭充滿自足,“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她至少可以遮風擋雨,不用看人家臉色,低聲下氣!蔽闋柗蛘f過,“女人該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柏棣主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廣西
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女性需要這樣一個處于男性中心文化之外的獨立領(lǐng)域,在這樣一個女性中心的世界里,關(guān)愛、親情、邊界的流動性等,將會成為女性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在香榭,香夫人日夜顛倒卻青春永駐,春香不食人間煙火地做藥師,銀吉滿懷感激和遺憾地等待著藥師大人的歸來,小單無所顧忌地做著“香夫人”的夢想期望留在香榭以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間。這樣香榭里的每個女人便有了自己的一份怡然自得,也有了一份不能言說又溢于表層的自憐。
不得不說,《春香》的整個敘事基調(diào)在抒情中透著悲涼與感傷。然而,金仁順在對歷史進行解構(gòu)性敘述時還表現(xiàn)出細膩的書寫風格。她天馬行空的想象與虛構(gòu),飄逸、凄美又帶點冷清的女性筆觸,細膩的文字風格,以及文本中若隱若現(xiàn)又始終縈繞著的歷史氛圍,讓她的小說有了更加獨特的東西,敘說了別樣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