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六十多年前的灰暗云塊從洪澤湖上飄來,遮掩住荒涼寥落的漣水城上空,陽光立馬變得暗淡無光,天氣也變得陰冷起來。城外那片一望無際的醬黃色的田野,便寂寞地等待著那場影響深遠的國共對決在這里隆重開幕。這便是吳強在《紅日》的開篇對蘇北鄉(xiāng)村景色所謂“自然主義”的描寫了,他開門見山地刻意將太陽描寫得平凡而普通,甚至還帶有明顯的無奈和憂傷。
我覺得這里所有的場景全都被吳強寫進了平凡,又全都是為了將那個高高在上的太陽寫成平凡。吳強在《紅日》的開篇給我們展現著這樣的一種平凡景致:開始枯黃的樹林,驚惶地噪叫著飛來飛去的鳥鵲,大群大群地從這個村莊、這個樹林,忽然飛到那個村莊、那個樹林里去,然后又飛往更遠的村莊、更遠的樹林里去的蘇北特有楝雀,廢黃河堤岸的大道邊那棵生長了240年的高大的巨傘般的老白果樹,深秋初冬時節(jié)已經收割完的高粱、玉米、黃豆,像是一條條長辮子拖延在田里的山芋藤子,農場上寂寞地蹲伏著的一堆堆高粱稈、豆秸……吳強就是這樣不厭其煩地渲染著日常生活的平凡。
這與現在的影視作品《紅日》以粟裕將軍和張靈甫的大戰(zhàn)作為主線完全不同,吳強在對國民黨軍隊整編74師攻占漣水、我軍在孟良崮反攻的戰(zhàn)爭敘說中,偏偏沒有正面描寫這兩位常勝將軍,而是用大量的筆墨去描繪在這場國共兩軍大決戰(zhàn)中的普通戰(zhàn)士和普通群眾。
吳強讓歷史的鏡頭聚焦在楊軍的身上,盡管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共產黨員,他在這場戰(zhàn)斗中,中彈倒在了漣水城里的一座矮墻邊。吳強讓他平平凡凡地癱軟下來,普普通通地昏倒在了矮墻底下。這時,燙熱的槍壓在他的身上。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呼吸也顯得微弱起來,他緩緩地呻吟著,嘴里非常干澀,口唇不住地掀動,在強烈的陽光下面,他閉上眼睛躺在地上。大約過了不到一分鐘,一股硝煙竄入到他的鼻腔里,英雄的戰(zhàn)士就這樣無奈地倒下去了。
整個《紅日》著力于對這場決定中國命運的戰(zhàn)爭中普通戰(zhàn)士普通群眾的描寫,而一直到打敗了74師也沒有正面去寫這場戰(zhàn)役的真正指揮官粟裕,是刻意的回避,表現出吳強對這場戰(zhàn)爭的思考,突出了他將歷史還原成平凡、將太陽描寫成平凡的一種歷史觀。
當然,《紅日》肯定不想否定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重要作用,但是他在小說里更想突出表現的是普通戰(zhàn)士和普通群眾,這是吳強對歷史的一種客觀理解,這與當今拍攝的電視劇《紅日》完全不同,而解放初期拍攝的黑白電影《紅日》就更接近于原著,表現出抒情、平凡、鄉(xiāng)土的藝術特色。恐怕看過這部電影的人都不會忘記那首主題歌:“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云繞山間,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一陣陣歌聲隨風傳。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一陣陣歌聲隨風傳。彎彎的河水流不盡,高高的松柏萬年青,解放軍是咱親骨肉,魚水難分一家人……”這首歌用極其抒情的旋律,唱出了沂蒙山區(qū)的美麗風光,唱出了軍民的魚水情深,也唱出了普通群眾的民心所向。
我本以為全書肯定會不惜重墨去描寫太陽,并刻意去表達紅日的寓意。然而,全書一共十多處寫到太陽,但只是一筆帶過,只是寫了一個太陽的寓言,一個將太陽還原為平凡群眾的歷史觀。這與將歷史歸結于英雄的個人崇拜完全背道而馳。“紅日”在書中被解讀為平凡,而“紅太陽”在“文革”中卻被延伸為神話。這也為吳強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屢被沖擊埋下了命運的伏筆。在吳強的小說里,“紅日”并非是個人崇拜式的政治圖解,而僅僅是一種抒情性的普普通通的景色描寫。
小說寫我軍撤退時,片片白云在高空里默默行走,銀色的太陽隱約在白云的背后,光禿的樹梢在颯颯的寒風里擺動身姿,鳥鵲幾乎絕跡了;寫吐絲口戰(zhàn)斗時的慘白陽光,斜照著石圩墻上,圩墻的石縫里,不斷地擠出一條一條水柱,眼淚一樣地往下流滴。整個小說共有十多處涉及太陽的描寫,而這些描寫僅僅作為一種景色襯托,甚至大部分全都帶有一種陰暗與悲傷。
如果說“紅日”在吳強的筆下也是政治抒情的話,那么他肯定抒發(fā)的是對平凡戰(zhàn)士和普通群眾的深情贊美。因此,沒有將粟裕描寫成英雄,更沒有將他美化成神靈,而是將這位被譽為常勝將軍的粟裕還原為平凡人,這便是吳強在《紅日》里故意將粟裕進行“淡化處理”的原因。
吳強(1910-1990)這位江蘇漣水人,對張靈甫攻占自己的家鄉(xiāng),肯定有著切膚之痛;這位1933年在上海參加左翼作家聯盟,抗戰(zhàn)爆發(fā)后投筆從戎,1938年參加新四軍,193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又參加過萊蕪、淮海等著名戰(zhàn)役的軍旅作家,對于這段歷史的描寫肯定有著他自己的獨特感受。正是由于吳強對群眾歷史觀的不懈堅持,正是由于他對個人崇拜的英雄歷史觀的大膽否定,也就導致了吳強后來多次遭到批判,被戴上“自然主義”等許多政治帽子,《紅日》因此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有人批判他“通過大量非戰(zhàn)爭生活場景的描寫,削弱了這場戰(zhàn)爭的偉大”;有人批判他“寫好人身上有毛病,壞人身上有亮點”,美化敵軍,丑化我軍;還有人批判他“肆意攻擊偉大神圣的紅太陽”。其實,這些批判他的“罪行”,正是吳強表現現代戰(zhàn)爭中的平凡個性和普通場景的主要藝術成就所在。吳強失去了光耀的職務和身份,被下放到奉賢農場擔水澆菜,去印刷廠糊信封,到外輪碼頭當裝卸工,然后又被隔離審查、投入監(jiān)獄長達10年之久,一直到1978年才平反昭雪,得以安心地離開人世。
我覺得正是這種所謂的“自然主義”,才使得吳強的《紅日》能夠名留青史。這種將歷史還原成平凡的群眾歷史觀,其根本意義就在于它標志了我們民族性格一種成熟,也正是這場戰(zhàn)爭給我們的民族在精神上帶來的一個歷史性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