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學者):《得未曾有》里面寫到這四個人,我們可以從高和低兩個層面去理解。低的話是每個人共同體現出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有悖于世界上大多數人所熱衷的那種,或者那種模式化的,得不到也努力一生追求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無論是彈琴,還是去寺院里修行,或者做菜,或者攝影,他們共同走的是不同的路,但是一個方向,這個方向跟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人所熱衷的是相反的。
慶山:對。我覺得他們有一種后退或者說有一種隱藏的傾向,F在這個世界就是太熱鬧了,人們很容易變得積極,但是積極可以有不同的含義,這些人的方式看起來某些選擇可能是消極的,往后退一步,或者把自己隱藏起來,但這里面是有很大的考驗和決心在。比如像魏壁,他在40歲的時候作出自己的選擇,在之前他已經經歷過很多,經歷過非常積極的或者說很熱鬧的一種人生方式,但最后他作出了這樣一個選擇,那就是他自己心里認定的,肯定是有他對他自己生命的一種確認,我覺得這種確認是比較重要的。
止庵:這是從相對低的層次,每個人實現一種生活方式。如果從高的層次來講,我想起《莊子》里面講的一個事情,關于得道的事情。莊子講人得道有兩個方法,一個是頓悟,突然這個人得道了。比如說禪宗講的都是這種。但這之外還有另外一種得道方式,就是一個人一輩子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可能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或者不太值當,他把這件事情一生在做,他一生投入進去,然后完成他自己,這在莊子看來就是得道。是不是可以把《得未曾有》里寫的這四個人理解為四個得道的人,或者將要得道的人?
慶山:這兩種方式肯定說得非常對,但是這四個人他們有沒有得道,或者能不能依靠這種方式來得道,這個不好說,我覺得也不能對他們下什么判斷。但是我比較欣賞的是他們身上有一種單純的、專注的力量,因為我覺得單純和專注在現在的社會來講就是一種力量。如果我們長期非常專心地抱著很虔誠的態(tài)度做事情,在這樣的實踐過程中自己一定會收獲很多,也會領悟到很多,這是肯定的。
止庵:這種得道可以理解為一個方向,是一生追求的方向,每個人可能走的是不同地方。比如這四個人里面,如果說拿社會價值來判斷的話,他們的成就確實有大有小。
慶山:我寫這本書的時候關注點并沒有放在這四個人的成就,他們是否有成就或者成就是大還是小,角度不在這個地方。因為我覺得人的生活,大部分時候都是很日常的,也是很普通的,大家都會用自己的方式過自己的生活,生活中的事情有時候無非是做菜,怎么跟朋友和家人相處,或者說怎么做一件自己一直從事的工作,或者說是一個愛好,都是一些非常平淡的內容。我自己寫這本書,主要的著重點也是在這上面,我們如何用一種細微的但是非常真實的方式度過自己的生命,度過自己手上的時間。我跟他們交流的過程當中,他們也從來沒有提到過,比如要成功或者要實現多大的目標,很少,因為我們在一起主要是聊天,一起感受一些事物,感受一些方式,我覺得這是比較重要的內容,相比起成就或者得道來講,這種東西是我最感興趣的,也是我認為有價值的部分。
止庵:《得未曾有》 與其說是你關注世界的一本書,還不如說是你感受同道的一本書,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你跟他們之間的一種契合,其實你寫的是心靈上的契合,大家在志向上,或者對這個世界總的態(tài)度上有一種契合之處,可以這樣說嗎?
慶山:我們每個人都試圖尋找自己的同道,因為你的想法、你的價值觀,你有時候會覺得需要彼此的一些呼應,或者說需要別人帶來的一些啟發(fā)和確認。而且我覺得事實上在這個世界上有相同想法的人是很多的,只是大家有時候在現實生活中沒有辦法去認識他們而已,因為現在網絡上的交往,或者貌似看起來科技很發(fā)達,大家有各種不同的社交工具,包括微信或者手機短信,看起來我們的交往可以很廣泛,可以延伸得非常廣闊,但事實上它也是很膚淺的,因為根本觸及不到真正的想法和觀點。比如我寫這樣一本書,我是試圖真正的想去了解他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以及他們經歷了什么,然后把它們記錄下來,大家再一起來分享,我覺得這是更有效的可以了解和表達對方的方式。
止庵:這本書有四個部分,每個部分里面都有一些片斷,像插曲一樣的,突然是你一個人獨處的部分。我覺得這很有意思,這本書雖然在形式和內容上跟你以前的書有很多不同之處,但是讀到這些片斷的時候,我覺得還有你原來一以貫之的東西在。
慶山:這應該是個人風格的一部分,每個寫作者用來寫作的方式都會以自我的某些特性作為基礎,這種基礎我認為是寫作者比較重要的骨架,如果沒有這個骨架的話,其他的一些東西就會顯得很多余,可能就是一堆肉,沒有很堅硬的東西在里面。
關于獨處,因為我自己的性格需要這樣的一些階段,哪怕跟一個人關系再密切,或者說跟他走得再近,哪怕是我跟這幾個人在一起,非常密集地相處,每天都在一起,每天說話,然后觀察他的日常生活,一起經歷一些事情,我依然會感覺有一些偶爾的片斷,自己一個人回味一下整個過程,或者想一下這個事情,這是非常有意思的。
止庵:你的文章,如果用中國古代兩個談論文章的概念,一個叫做“骨”,一個叫“肉”,因為你是一個小女子,所以大家認為是女性的文體。但是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最感興趣的地方就是你在這里面有一種“骨”,在你的文章里面有一種風骨的東西,這是不少讀者朋友忽略的。我覺得在《得未曾有》里面也有這個成分在,有一種我們可以說是比較堅硬的,或者說不是那么柔的東西,不知道你自己意識到沒有?
慶山:我寫作這么多年,雖然好像讀者也很多,但是事實上我的確沒有怎么在意過其他人對我寫作的看法。因為我覺得寫作對我自己來說,就是在于我想要表達。以前可能是表達一些自我的東西,現在我可能會表達一些大家可以一起分享的東西。但是別人如何看你的書,或者在你的書里面他得到什么樣的感受,我覺得這是他的事情,跟我沒有關系。我很少思考別人會如何在我的書里面感受到的是骨還是肉。我唯一做到的一點就是我從來不低估讀者的智商,因為每個認真看書的人必然是有想法的人,有些人喜歡你的書,但是他未必出來說或者表達對你的喜歡,也許就是默默地看完了,覺得在這本書里面有一些收獲。有一些人出來說你怎樣怎樣不好,也未必有多么厭惡或者不喜歡你,也許他覺得很空虛,需要有發(fā)泄的東西。這些都不重要,對于我來說,對我自己比較重要的事情是我的生命需要成長,我自己的心需要變化,我才能讓自己的表達呈現不斷擴展的方式,我覺得每個人的生命都應該呈現這樣的趨向,如果你是停止的或者你把自己堅固起來不變化的,始終都認為自己是對的,或者認為自己是完美的,這樣是會有一些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