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作嫁”點滴留痕(屠岸)

　　早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楊立平女士擔任孫犁《白洋淀紀事》一書的責任編輯。書稿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丈夫們離家參加抗日游擊隊，去打日本鬼子；妻子們留守在家中。作者用成語“藕斷絲連”來形容妻子思念丈夫。責編認為不妥，改用另一成語“牽腸掛肚”來替代，沒有征得作者同意，書出版了。作者見到，大為惱火，把責編告到出版社的上級。作者說：“藕斷絲連”是美的，“牽腸掛肚”，又是腸又是肚，不美！于是，責編受到了嚴厲批評。

　　筆者認為，如果夫妻離了婚，但仍留戀舊情，暗中往來，可以叫“藕斷絲連”。孟郊《去婦》詩中有句：“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边@是已經離婚的妻子(去婦)思念前夫的詩句。而上世紀三十年代白洋淀這對夫妻并未離婚，只是丈夫離家去抗日，妻子在家掛念著丈夫的安危，怎能叫“藕斷絲連”？而用“牽腸掛肚”，則是恰當的。文學作品中并不回避“腸”字“肚”字。如蘇東坡《江城子》詞中有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碧K東坡《浣溪沙》詞中有句：“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曹雪芹《紅樓夢》三十七回中有句：“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教他不受用�！边@些地方，何“不美”之有？“牽腸掛肚”受到“不美”的指責，恐怕蘇東坡、曹雪芹也始料不及！

　　人文社的龍世輝同志擔任曲波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責任編輯。曲波有豐富的戰(zhàn)斗經歷，掌握著大量的生活素材，但文字能力和將素材轉化為文學的能力差。龍世輝花了大力氣幫助曲波寫成了《林海雪原》，出版后，一炮打響。龍與曲也成了“莫逆之交”。輿論是一片叫好。但也有人指出，書中人物少劍波和小白鴿的戀愛有小資產階級情調。龍世輝接受意見。那時曲波出差在外地，龍世輝沒有征得他的同意，對書中的戀愛情節(jié)稍作修改，淡化了一下，書再版了。曲波見到后，大怒，告到出版社的上級。于是，龍世輝受到了嚴厲批評。

　　人文社領導作出規(guī)定：編輯在審稿時認為有問題，不得擅自修改，只準把意見條貼在原稿上，告知作者。作者同意的就改，不同意的，可以不改。編輯與作者應當商量定稿。事實上，作者接受意見進行修改的很多。

　　人文社外國文學編輯室主任蔣路，是俄羅斯文學的研究家和翻譯家，有譯著和研究專著問世。他所譯俄羅斯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經典小說《怎么辦》出版后在讀者中產生很大影響，但他多次表示，已出的《怎么辦》譯本他不滿意，必須全面修訂，以新的面貌回報讀者的厚愛。然而他忙于編輯職務工作，暫時無暇修訂。他說，等到退休以后，即可全力以赴。終于等到退休了，可是僅僅幾個月，他即以腸癌晚期不治，離開了人世。他的修訂計劃，終于胎死腹中！

　　蔣路曾說：傅雷被公認為大翻譯家，他翻譯的法國文學著作被認為文學翻譯的典范；那么，人文社的編輯做了什么工作呢？編輯在傅雷的譯稿上用貼條子的方式提了很多意見，傅雷接受意見進行修改的地方很多。蔣路說，如果把這些貼上條子的原稿舉辦一次展覽，讀者就可以知道，這些“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無名英雄”究竟出了多少力氣。說編輯是“無名英雄”，可謂貨真價實。當年出版物上責任編輯是不署名的。傅雷的譯稿已應他的家屬的要求，給了他的后人。

　　人文社當代文學編輯室負責人王笠耘，本人是小說家和編輯理論家，有小說和理論專著問世。他的終極志愿是寫長篇小說。只是他在編輯工作崗位上，抽不出時間來。由他經手出版的當代作家的小說，可以列出一長串名單。內蒙古的作家們半認真地稱他為“內蒙文學之父”，他一再表示“不敢當”。一天，在編輯室的一次集會上，王笠耘說：“我的本職工作是做編輯，為他人做嫁衣，無怨無悔。到將來退休以后，如果還有時間和精力的話，我要縫制一件為自己送終的壽衣！”在座的聽者，無不動容。王笠耘退休后，寫成長篇小說《她爬上河岸》，出版后獲得好評。這部小說的題材是他采訪勞動教養(yǎng)所得來的。他的最終理想是寫一部他親身經歷的以清華大學校園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他為此作了準備。遺憾的是，他還沒有開筆，可惡的病魔就過早地奪去了他的生命。

　　人文社副總編輯綠原，本是與艾青、牛漢齊名的大詩人，他的詩作在大陸和海外有著廣泛深遠的影響。一九五五年胡風冤案爆發(fā)，綠原被欽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被投入秦城監(jiān)獄。一九六二年出獄后，他被安排到人文社做編輯。綠原早年就讀于復旦大學，精通英文。在獄中七年，他奮力自學德文，達到精通的程度。后來他翻譯了英文和德文的多部文學經典，包括德國大詩人歌德的《浮士德》。他擔任朱光潛教授翻譯的德國經典著作的責編，如黑格爾的《美學》等。他審稿時，對照原文，找出譯文中的錯誤和不妥處，用貼條子的方式把意見反饋給譯者。其中有許多真知灼見，切中肯綮。朱光潛見到后，大為驚訝，驚呼：“人文社哪來的這樣精通德語的專家？！”本世紀初，綠原的愛子因抗拒歹徒的搶劫被歹徒打死，綠原陷入極大的悲痛中，不久病逝。

　　筆者在人文社工作十四年，知道不少編輯工作中的人和事；還可以寫一些，但年邁力衰，不能多寫了，就此打住。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