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篇文章中看到網絡作家月關的一句話,“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是《大爭之世》里的句子。我覺得有趣,發(fā)在微信圈子里,并旁注曰“意境美極”。豈料引來紛爭,有朋友說是襲古龍意,建議改成“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更真實些,一看這就是反腐倡廉的新聞看多了。還有朋友指出此類意境斷不可鼓勵,這又殺人又好色的,還是“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之類的幽遠、靜謐、含蓄更好。對此我深以為然,我將后者直譯作“豐沛的水流款款而來,遠處就是生機盎然的春天”,起先以為這種說話的方法乃《詩經》里的格調,后經點撥才知是司空圖的話,解釋“纖秾”此類詩風。
2013年“國富高銀《南方周末》文化原創(chuàng)榜”揭曉,圖書虛構類的作品給了韓少功的《日夜書》。那不是一個獎項,而是被稱作“向原創(chuàng)力致敬”!赌戏街苣方o韓老師的致敬詞中說這部作品“難得地顯現了文學的精致和從容”,“將創(chuàng)作的智慧化為清冽的深流,以沉靜、自然的素質,體現了文學潔身自愛的能力”。而韓老師回復了一個“感言”:“對于文學來說,最權威的裁判是時間,最重要的榮譽是口碑。”這一唱一和般的對答,我又要說“意境好極”,這樣一種氣質,極為難得。竊以為知青文學到《日夜書》這里就是一個新境界了,而這般對答,實在是切中了文學的脈門。當下的文學不覺將“精致”和“從容”這類最基本的特質拋棄了。世界上最精致的活計,不是醫(yī)生給人的眼部做精微的手術,更不是繡花,而是寫字,因為文字之間的搭配有無限可能性,尋找最適合意義的搭配——而這種搭配又沒有任何功能上的規(guī)約——這就是精致。文學首先是文字的藝術,假如文字不精,藝術品質必然打折,精致的文字乃文學第一要素。精致與從容是互為因果的。作者只有在物欲橫流中心無旁騖,在思維與語言的叢林中從容進出,才得以有精致的作品出現;只有追求精致,作者也才可以從容應對創(chuàng)作,不至于既亂了主題又亂了形式;只有閱讀那些精致的作品,讀者才可以獲得從容鎮(zhèn)定的精神享受。再接下來,一部作品有了精致與從容打底,在時間和讀者的口碑這兩個“最權威”的裁判面前,亦可以從容應對了。
其實我還是不要再以為“醒握”與“醉臥”是多么好的意境了,那一定也不是《日夜書》里的追求,馬濤這個人物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人生狀態(tài)絕不是對此的詮釋,更非精致和從容,“握”與“臥”倒是有一種放蕩甚至放浪在其間。用心必然精致,常人都會,但用心了可能就會不從容了,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一亂就是亂象,就不是意蘊了。作家寫文要超出常人,因此不該如此。今人已不會像古人那樣含蓄地抒情,甚至也不會再注意到身邊的自然之物了,而“采采流水,蓬蓬遠春”這樣的意境也不被后世所解!蹲x書》雜志上有文章討論鶯鶯秋波的文章。張生初見鶯鶯就把持不住了,待她臨門時“秋波那一轉”,張生徹底著魔,心在鶯鶯身上出不來了,“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就那暗遞的目光,定是有一種誘人的況味在,張生就“覷出那么點意思來”。所以他不能把持,也只不過在見到這位神仙姐姐時自己先癲狂了一番,“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
這幾日揣摩李建軍關于小說倫理的文章,談不上頓悟,卻有一種感受,即文學的內外關系本就構成一種和諧的意境才對,流傳至今的經典莫不如此,無論原著,還是翻譯過來的譯本。作家常被想象為風流倜儻,事實上外形猥瑣者也不是沒有,但要緊的是知道文字的來處和去處。我們又常想做一個憤世嫉俗的、特立獨行的自由知識分子,結果是無法戰(zhàn)勝內心,常常走到反面,這不僅有負于身份,也更是對自我的損傷。一個精致一個從容,一個時間一個口碑,四個詞道盡了天下文學的秘訣,何嘗不是生活對文學家的期許?雪夜訪戴也好,月下推敲也罷,文學必得有回溯的力量,而不是教人一味向前,畢竟文學對于人,不是逆旅,而是家園!跋蛟瓌(chuàng)力致敬”這樣的行動觸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癥結,之所以原創(chuàng)力缺乏,乃在于我們喜歡跟風,喜歡模仿,喜歡人云亦云,還有很大程度的自戀。我看有很多文章都說現在是“快餐閱讀”時代,于是很多人也就認可了這個時代特征,并很快投入到潮流之中,做了這個時代的吹鼓手。所以我們的小說就兩極分化了,或者向小向輕發(fā)展,文本里都是對自我的狹隘觀瞻,充滿欲望誘惑,敘事故事化,以適應當代人的價值觀和地鐵上、車間里的閱讀習慣;或者向長向快發(fā)展,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每年寫幾部長篇,多賺點版稅和點擊率。文學的精致在哪里?文學的從容又在哪里?作品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古人講“敬惜字紙”,是說文以載道,下筆定要小心,不能遺患后人。但如今不用紙了,都用電腦寫作,再談“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仿佛時過境遷了。
說到底,文學或者作者,還是要有掩著一點的意境,猶抱琵琶半遮面、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遮罩之狀才精致、才從容;蛘呶业哪抗怆x現實遠一點才可以看清眼前的景物,又不是近視眼,何苦把事物貼到鼻梁子上?太近了只能聽到自己呼吸的嘈雜,哪還得見他人。就像莎士比亞劇本里說,“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雖悲觀了些,但假如只看到這喧嘩與騷動,人生的確禁不住時間的考驗,更何況文學!早年我曾經一度有種要做時代吹鼓手的文學觀,但現在很為這個詞汗顏。吹鼓手在民間一般常做兩件事,要么為娶妻嫁女吹奏,要么為喪事而吹,笙管笛簫還是那一套,人也是那個人,只不過調子不同而已。莫名其妙,沒有吹鼓手那種場合就沒有氣氛,看來吹鼓手也在營造一種意境。作家也要做時代的吹鼓手嗎?時代的現狀在百年后看是喜還是喪,怕是沒有固定的答案,鼓手不知道是喜事還是喪事就匆忙上陣是十分危險的事,所謂為時代潮流而寫作的行為也就變得十分可疑了。假若要認同這個時代的浮躁與喧嘩,演一出“今朝有酒今朝醉”時,不妨就吹一曲“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但若要秉持那種精致與從容,追求文學本真的美,還是要低吟“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的好。
文學有教化功能,平常日子里大談作家的責任,而面對人心浮躁、世風日下時,就又躲得遠遠的不肯認賬,我在捫心自問我是不是也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