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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出場就是一道閃電。在雪山的山巒峽谷之間,它點燃了雪白的火焰,那火焰是飛動的,如同一道燃燒的劍簇,劃過那亙古的黑暗。這是多么奇特的一道光,一道電閃,震撼了寂靜的蒼穹。仿佛伴隨著萬鈞雷霆,然而,卻是無邊的寂靜,風(fēng)馳電掣,無跡可尋。此刻,惟有無聲震撼心靈。許多人看到它強悍、勇決、一往無前、令人驚詫的奔馳與掠取,我看到的卻是這一道開天辟地的強光,震撼心靈的突擊和奇襲造出的非凡之美。
它的每一次騰躍、每一次搏斗,都是這般不同凡響的轟轟烈烈,這是生命中固有的、必然的,一切都來自生命深處的呼喚。它與編織無關(guān),與虛擬無關(guān),生存就是一切。它說,我忠誠諾言,我永活于虛無之外。這是一曲生命至誠的禮贊,讓我們這些閱讀者感受到的,不僅是力量的迸發(fā),而且是精神的激越。
它幽藍的目光穿越雪山背后無垠的星空。飄浮,凝望,而且溫暖。它似乎總在自言自語,在崇山峻嶺之間,身體失重,聲音也失重。失重的身體在騰躍,失重的聲音在飛翔。它的四個粗壯的腳趾海綿般充滿彈性,它的騰躍形成一道弧線,不,是一道電閃,敲擊著四周的空氣,發(fā)出金屬的轟鳴。風(fēng)馳電掣地呼嘯,聽得見骨骼在摩擦、肉體在撕裂,血液奔涌于體內(nèi)。強力的彈跳,臻于至美的爆發(fā),那是生命的狂歡,是一種亙古的歡愉。奔馳,似被追逐,其實,環(huán)顧左右并無追逐者,卻是不由自已的一往無前,不問來路,也不計去路的騰躍、飛奔。
它是祖先忠誠的子嗣,它珍惜自己高貴的血統(tǒng),它不會離開世襲的領(lǐng)地,若有外侵,它會拼死以對。“我是雪山真正的兒子,守望孤獨,穿越所有的時空”。它忠誠地逡巡祖先留下的領(lǐng)地,誕生或者死亡都信守自己的諾言:選擇堅持,不選擇離開。它在這片雪域留下梅花的足跡,美麗,但不會久遠,也許一場雪、一陣風(fēng)就會把那足跡抹平。但它的生命卻在無限延續(xù):短暫地存在或者長久地死亡都不能更改這永恒的秩序。你看這一系列行動的言辭:追逐、離心力、失重、閃電、燃燒的雪、野性的風(fēng)、欲望的弓,切割的寶石、分裂的空氣、接納的堅硬、撕咬、撕咬……技巧退到幕后,前臺是這樣的力度和震撼、無比的燦爛輝煌。
這是一曲頌歌,一曲唱給大自然的歡樂頌,不,這更是一部史詩,一部禮贊生命的史詩。史詩的作者就是那一只雪豹,就是那只騰躍、飛奔于冰峰雪嶺之間的精靈,此刻,它化為了詩人筆下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那一只雪豹曾經(jīng)讓我們想象生命的強大和長久,然而,它只能在詩人的筆下獲得永恒。盡管它曾經(jīng)莊嚴(yán)地宣告:“我不會選擇離開,即使雪山已經(jīng)死亡!彼械纳,無論多么強大,都只是一個過程,惟有詩歌和藝術(shù)能夠凝聚、最后鎖定這一過程。
我讀過吉狄馬加的許多詩篇,他筆下展現(xiàn)的神奇、瑰麗和強悍征服了我,特別是他所傳達的來自家鄉(xiāng)大涼山的風(fēng)情,對于我是一次心靈的沐浴。我記得那些閱讀所帶來的愉悅和震撼,使我對這位詩人充滿信心。此后經(jīng)年,我一直追蹤他的寫作,直至這只雪豹的出現(xiàn)——這正是我所期待的。雪豹是雪山真正的兒子,如同雄鷹是大涼山的兒子那樣。詩人的寫作可謂是超越性的,超越了民族,超越了時代,更超越了人類和世上的一切物種,也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功利。
這首長詩就題材而言,是在謳歌一只雪豹的生命,它的奔走和追逐、掙扎和生存,但它所含蘊和展開的涉及面卻更為寬廣:不僅是傳統(tǒng)的人與自然的主題,也不僅是環(huán)境保護的主題,他更專注于野性的呼喚,一曲壯闊莊嚴(yán)的生命的贊歌。它禮贊的是孤獨和堅忍能夠創(chuàng)造輝煌,從一個山崖到另一個山崖,千年的冰雪是壯闊的背景:誕生,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跡,死亡,白雪輪回永遠的寂靜。野性的生命此刻化為了詩人筆下永遠飛動的風(fēng)景。世間的一切都不會長久,即使強悍如雪豹,生命也有終止之日。但是詩人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讓有限的生命在詩中綿亙永久。
很久以來,一些詩人熱衷于書寫自我生活的小場面和小感受,不太關(guān)心自我以外的廣大世界,只是沉湎在撫摸一己的悲歡上,我們好久沒讀到《我,雪豹……》這樣充滿雄性精神的聲音了。一些人一聽“大詩”就敏感,以為大而空的寫作又回來了。其實,此乃認(rèn)識的誤區(qū),大境界和大胸襟是造成大詩人的必須。詩歌史上許多有成就的詩人無不如此,他們擁抱的是整個世界和人類,他們的抗?fàn)幘窈捅瘧懼母刑靹拥亍U且虼,我對吉狄馬加的這篇新作充滿了欣喜,也充滿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