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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夢想與美的自然(張同吾)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4年07月09日09:21 來源:中國作家網 張同吾

  一位偉大先賢在中國新詩的早春曾寫下了《山中即景》這首優(yōu)美的短章:“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絕無人跡處,空山響流泉。//云在青山外,/人在青山內;/云飛人自還,/尚有青山在。”自然,是指形態(tài)、生態(tài)與心態(tài)的交融,是主觀對客觀的投射致使主觀與客觀的交融,即在意象符號中包蘊著詩人的審美理想和哲學理念。這位偉大政治家竟能在世事驚詭日月倥傯之中,與山水相依,與天地相融,竟能如此敬畏自然、親近自然,只有富有人本精神和天地情懷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美麗的詩篇。同樣,深摯的悲憫情懷,才讓他寫出《嶺上的羊》那樣的作品。經歷了百年滄桑,會讓我們思悟翩然。

  其實,就詩的本質而言,它是心靈的音樂、情緒的舞蹈、生命的形式,從而也成為民族文化的精粹和時代精神的折光。正如形體是舞蹈的語言,色彩是繪畫的語言,音響是音樂的語言,造型是建筑的語言,那么詩歌是讓語言表現(xiàn)情緒,讓情緒融鑄語言。同時,像音樂和建筑一樣,詩是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藝術,創(chuàng)作詩的過程就是從主觀出發(fā)去發(fā)現(xiàn)真善美和表現(xiàn)真善美的過程。情感和情緒,都是抽象的具體和具體的抽象,猶如流星一閃、曇花一現(xiàn)、露珠一滴、醉月一彎;猶如蒼山飛雪、江濤拍岸、春風化雨、夏日驚雷,就在一瞬間,詩人卻能靈妙地捕捉到自己的感覺和感情,“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便是典型的主客觀相融匯所灼射的自然之美。我國新詩未被污染的童年就是這樣,郭沫若、胡適、沈尹默、汪靜之、冰心、王統(tǒng)照、朱湘、朱自清、李金發(fā)、馮乃超、應修人、周作人、宗白華、徐志摩、林徽因、殷夫、聞一多、陳夢家、覃子豪、饒孟侃、林庚、馮至、艾青、卞之琳、邵洵美、戴望舒、何其芳等一群璀燦的星辰,升上了詩的天庭,他們的詩歌觀念與藝術風格各不相同,卻都能呈現(xiàn)真歌哭真性靈,都是自然天成。就連他們的精致短章,也都是美輪美奐意韻深長,如沈尹默的《月夜》僅四行:“霜風呼呼地吹著,/月光明明的照著。/我和一棵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獨立不倚的人格精神便蘊涵其中;胡適的《湖上》,“水上一個螢火,/水里一個螢火,/平排著,/輕輕地/打我們的船邊飛過。//他們倆兒越飛越近,/漸漸地并作了一個”。在他的視覺映像中包容了他的愛情向往。邵洵美的《莎茀》,“你這從花床中蘇醒來的香氣/也像那處女的明月般裸體/我又見你包著火血的肌膚/你卻像玫瑰開在我心里”。這何止是嗅覺、視覺、感覺和幻覺的交融,更是情愛和性愛心理入魂入骨的呈現(xiàn),魯迅倡導“除卻粉膩呈風骨”,只有人的本真才有詩的本真。中國古代詩人,沒有寫作的使命感,卻有心靈的自覺性,初唐的青春氣息浸潤著詩人的心田,詩歌便從六朝宮廷的靡靡之音走向了廣闊的天地,呈現(xiàn)出清新之風和鮮活之氣。誠如聞一多所贊揚的盧照鄰的“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jié)奏”和駱賓王“那一氣到底又纏綿往復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還有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的那種輕盈、流暢和安詳:“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詩人的思緒蕩向遼遠,他探究“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聞一多說這是“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詩人看到的仿佛是一個更淵默的微笑,這是“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如強烈的宇宙意識”。我們應該感悟到只有那個清新氣象高遠的時代,那種開放的文化氛圍和安詳?shù)纳罹跋,才能有這種青春氣息和靜謐情愫,才能讓詩人去思考有限與無限、有形與無形、抽象與具體、暫時與永恒的哲學宏奧。這是一個穿越了歷史煙塵新生的充滿自由和進取精神的時代,才會產生“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向往和迷茫,生發(fā)宇宙無限而人生有限的自由暢想和文化的開放,“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和“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相輔相相成,前者是時代開拓的博大胸襟與尼采所說的偉大孤獨,而后者是豪氣滿懷氣象高遠的勁健意緒。這種文化背景才能產生盛唐之音,才會有李白那種超拔塵俗、藐視權貴、縱酒高歌的酣暢淋漓和放達浪漫。

  中國古典詩詞經歷漫長歲月的汰洗和磨礪,從而形成了穩(wěn)定的美學范式,而中國新詩不足百年處于各方探索與嘗試之中,正在逐步形成以愛國主義、思鄉(xiāng)情結、憂患意識和人文關懷為內核的精神主旨,同時又以語言結構、意象營造和更自由靈動的抒寫方式,表現(xiàn)時代精神與生存狀態(tài),從多角度多側面多種審美個性和藝術風格表現(xiàn)當代中國人不斷發(fā)展的文化心理、價值取向和審美趨向,從而形成了多元共存的創(chuàng)作格局。然而歷史是延續(xù)的、發(fā)展的、也是不容割斷的文化江河與生命臍帶。詩歌創(chuàng)作的先行者都是他們所屬的那個時代的智者和文化先軀,他們以不可替代的風采,塑造了自己的藝術個性。在時間的長河中,他們屬于過去,也召示和啟迪未來,對他們的任何一種無視和扭曲,都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的輕薄和悖離。傳統(tǒng),既是一種文化積淀,又是不斷汰選、不斷豐富的開放和發(fā)展的思想價值體系,這是因為在不斷發(fā)展的審美觀照中,也不斷賦予記憶參照以新的價值尺度。

  如今欣逢盛世,經濟繁榮,生活富裕,社會進步,而經濟發(fā)展又是以城市為標識,城市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群體人格,是科學技術的搖籃,它記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光榮與夢想。然而它又是一柄雙刃劍,它的另一面是世界性的困擾,人口激增,環(huán)境惡化、空氣污染、交通擁堵、住房緊張、心靈壓抑、道德失衡,都在擠壓人類的生存空間、扭曲人的性靈。于是全世界的文化精英都在探詢以田園文化為象征的精神歸屬。正如一位自然文學研究專家寫道:“在現(xiàn)代社會中,惟一能夠與紅燈綠酒、人心浮躁的現(xiàn)代都市相抗衡的是沉默無言、由來已久、蘊意深長的自然界。而現(xiàn)代文明中,人們渴望的也是匆匆中保持心中的那份寧靜”(《寧靜無價:英美自然文學散論》,程虹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她在選章中描繪出在瓦爾登湖對梭羅的敬意和懷念,這里一池碧水,幾只飛鳥、滿目秋色,還有輕輕的浪聲和風聲,那些前來朝圣的人們,期望追隨梭羅的足跡,去尋求古樸的自然,精神的自由、身心的健康。她深情地訴說:“梭羅一生中,似乎都在尋求一種與自然的最淳樸、最直接的接觸,他幾乎放棄了世人追求的一切——財富、名利和安逸”,同時他也在尋求“一種內心隱藏的甜美,一種與自然的親情,一種個人精神之喜悅而并非世人的矚目的功名”。這話給我們以啟示,讓我們想到:真正的詩人應該是自然之子、應該是自由之神、應該是天堂之鳥、應該是愛情之魂,于是我們便能夠從無數(shù)優(yōu)秀的中國詩人和外國詩人的作品中,感悟到他們對人與自然相和諧、人與自我相和諧的祈望。30多年前美國詩人肯尼思·瑞克斯洛斯曾寫過一首很短的詩《另一個春天》:“小小的樹林里/一所小屋/寂然無動,唯遠遠/孔雀的鳴,更遠的/狗的吠和越過頭頂?shù)?一行烏鴉的啼聲”。多么靜謐而安恬,超離于世俗之外,建構于塵埃之上,是詩人臆造的與大自然相親和的精神歸宿。也許他受到過中國古典詩詞的熏染,在靜謐中也隱約含融禪意。享譽世界的大詩人歌德,曾只身到意大利旅行,因而獲得了暫時的神形俱釋的安寧,他把內心感受寫在伊列腦森林中一間獵屋的墻壁上,這便是有名的《流浪者之夜歌》。美學大師梁宗岱把它譯成中文:“一切峰頂/沉靜/一切的樹尖/全不見/絲兒風影。/小鳥們在林間無聲。/等著罷:俄頃/你也要安靜”。梁宗岱認為這是德國抒情詩中“最深沉最偉大的詩篇,一顆偉大的、充滿了音樂的靈魂在最充溢的剎間偶然的呼氣。偶然的呼氣,可是畢生的菁華,都在這一口氣呼了出來”。是的,仿佛那么平淡,而又潛藏著他對生活安寧多么強烈的渴望。這首詩是歌德44歲時寫的,他82歲時再次來到意大利的伊列腦森林,看到了他38年前寫的這首詩,竟然熱淚縱橫!我們從中便能理解,一種安恬和諧的生活境遇,一種超越時空的精神向往,具有何等巨大的心弦震憾力。中國詩人王家新曾居住在美國西部一個尤金的小城,是俄勒岡大學所在地,被群山和森林環(huán)繞,松鼠在住房周圍的松樹上蹦蹦跳跳,雪后人們在居民區(qū)堆起了紅鼻子雪人,于是詩人頓悟:美是普遍存在的,“它等待與詩的融合,等待一個人尋找、追求的腳步”。它啟示我們,在經濟發(fā)展、生存環(huán)境受到擠壓的背景下,惟有提高人的文化素質、提升人的美學境界,才能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里,開拓出一片凈土。

  詩人要感受自然的美,去表現(xiàn)美的自然,不只是沉浸于山川湖海、鳥語花香、良辰美景,而且要體現(xiàn)一個時代的精神特質、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和偉大夢想,不矯飾、不做作、更不能扭曲。當前我國新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最明顯的弊端,其一是拘囿于個人生活狹小的天地,捕捉一些下意識的感覺,細瑣甚至猥瑣,完全玷污了詩的圣潔;其二是無規(guī)則的意象組合,故作高深、故弄玄虛、艱深晦澀,毫無美學意義,竟被推崇為先鋒和新潮,引起盲目追逐,從而造成一種惡劣傾向;其三是毫無節(jié)制的口語化,從而破壞了詩歌語言獨有的形式美和它所包蘊的內在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性。值得我們深思和醒悟的是:任何一個偉大民族,都有光輝詩篇,它們像金色的廊柱,支撐起文化的圣殿;任何一個偉大民族,都洋溢著美麗的詩情,像自然天成的江河在人們的心中流淌。4個月前,索契這座俄羅斯小城,曾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因為冬運會開幕式晚會是詩的盛宴,自始至終都洋溢著濃濃的詩情。音樂聲中天幕之上,鳥兒般的三駕車騰空飛翔,源于果戈理《死魂靈》中美妙的抒情:“哦,三駕馬車!鳥兒般的三駕馬車,俄羅斯,你不也就在飛馳,像一輛大膽的、誰也追趕不上的三駕馬車一樣?”這是一個偉大民族的偉大夢想,才成為俄羅斯的詩意象征。對于這臺晚會,童道明有過精辟而又充滿詩意的解讀:其大意是通過俄語33個字母的排列,向我們展示了星漢燦爛的俄羅斯歷史文化名人堂,他們是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托爾斯泰、契訶夫等等,值得尋味的是沒有高爾基和肖洛霍夫,也沒有帕斯捷爾納克和索爾仁尼琴。因為俄羅斯藝術家懂得,政治是暫時的,而人性永恒;歷史是暫時的,而哲理永恒。當然不能忽略《戰(zhàn)爭與和平》,卻沒有選擇“戰(zhàn)爭”而選擇了“和平”,沒有選擇庫圖佐夫元帥,而選擇了美麗的少女娜塔莎,她用抒情的舞蹈語言,詮釋了美之芳醇。俄羅斯是一個富有抒情秉性的民族,又是一個突顯人性魅力的民族。童道明先生說,他在留學莫斯科大學時,正逢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升空,大學生們自發(fā)地手拉手在校園里游行,他們不呼喊“烏拉”,而是齊聲呼喚著“給我月亮”,“給我月亮”!所以我們懂得了:晚會從彼得大帝的圖像開始,到《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結束,由激情轉化為抒情,于是我們理解了丘特切夫的詩句:“俄羅斯不能用理性揣想,/俄羅斯不能用尺子丈量。/俄羅斯有獨特的秉性,/——對于它只能信仰”。如果我們的詩歌飽含著對祖國的信仰、對人類尊嚴的信仰和對美的信仰,將會托載著優(yōu)美的夢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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