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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8日圣地亞哥的媒體爆出猛料!智利的相關(guān)部門要在聶魯達的故鄉(xiāng)黑島對這位爭議性的傳奇詩人開棺驗尸,以確定這位1971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的真正死因——是死于傳聞中的前列腺癌引發(fā)的心臟病,還是被當時的皮諾切特政權(quán)所秘密毒害。實際上這么多年來,不論是對于聶魯達的一生還是對于他多變的詩歌寫作而言,這位拉丁美洲“攀上金字塔頂端的詩人”(路·阿·桑切斯語)仍然有很多謎一樣的東西在吸引著公眾?梢哉f聶魯達是一個需要樹立多座紀念碑來追念的人,這些不同的紀念碑上應(yīng)該銘刻著:政治家、外交官、智利共產(chǎn)黨員、詩人、革命、民族、愛情、自由……
聶魯達的一生和詩歌寫作充滿了多個向度和精神可能性。南方雨林,連綿高原形成的堅卓剛硬的性格以及夢幻而又熱烈的海洋氣質(zhì)都契合無間地融合在他身上。尤其是不同年代里聶魯達在中國化接受過程和塑造中呈現(xiàn)的不同“形象”更是耐人尋味。大體而言,從禁欲的極權(quán)年代到解禁濫情的媒體年代,聶魯達的“中國化”形象一直處于變化、搖擺甚至齟齬之中。而這一形象則大體經(jīng)歷了革命信徒、情愛詩人和傳奇男人的塑造過程。這種差異性不僅與政治文化、文學(xué)生態(tài)有關(guān),也與差異性的大眾審美趣味和接受傾向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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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50年代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中國對聶魯達的接受完全是采用了唯一的標準——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那一時期在影響很大的《詩刊》上經(jīng)常能夠看到聶魯達“國際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的昂揚身影以及他的那些受到了惠特曼和馬雅可夫斯基影響的革命詩歌以及政治抒情詩。而他那些纏綿大膽且不乏智性光輝的愛情詩則被完全過濾掉了。聶魯達一生寫作了大量的愛情詩,愛情甚至愛欲的詩也是考察一個時代文學(xué)寬松度的重要標準,“如果有人過來讀一首情詩,無論那首詩寫得多壞,都說不上是侵犯隱私。那詩實際上是為作為讀者的你寫的,它召喚你向他靠攏。它放在那兒讓你打開。它是一種造物,然而是內(nèi)心的造物”(希尼)。但是在政治禁忌年代這些情詩卻不能在中國傳播,這只能是畸形和變態(tài)時代的誤解!當時,智利的一位作家泰特爾鮑姆對聶魯達的評價成為這時期中國讀者接受聶魯達的唯一印象,“巴勃羅·聶魯達,這一個愛國者和革命者,是拉丁美洲的一個旗手。通過實際斗爭,他找到了拉丁美洲人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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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解凍”的文學(xué)時代,尤其是“文革”后期“灰皮書”和“黃皮書”對中國地下文學(xué)的影響,聶魯達的“革命信徒”形象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被重新認識。此后,隨著文學(xué)和政治環(huán)境的巨大轉(zhuǎn)捩,以往在中國接受過程中被過濾掉的聶魯達另外的形象,比如“情愛詩人”和“傳奇”的生活被不斷挖掘和放大。他一生浪漫、熱烈、多情又多變的愛情和婚戀生活以及傳奇性的一生開始大張旗鼓地進入到中國的文學(xué)殿堂和消費市場。此后,他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以及《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被廣泛傳播,甚至一度占據(jù)文學(xué)類暢銷書的排行榜單。聶魯達那些關(guān)于愛情和情欲的散文以及詩歌中的身體描寫給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詩人上了生動而難忘的一課。這一時期很多讀者是瞪大著眼睛和張著嘴讀他那些大膽情詩的,“女人的肉體,潔白的山峰,潔白的腿/你以委身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給世界/我這粗壯勞動者的身體挖掘著你/進而使兒女從大地的深處跳出”。那一時期大學(xué)校園以及大大小小的書店里到處都是聶魯達那些充滿了“情欲”的詩句,如“腹部的玫瑰”,“皮膚的肉體”,“貪婪而堅實的奶汁的肉體”,“胸脯的杯子”、“思念的雙腿”等等。河北教育出版社在2003年推出“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共5輯,計50冊),其中由香港詩人黃燦然翻譯的《聶魯達詩選》則在完全意義上將聶魯達凸顯為一個十足的愛情詩人。正如該書的書封所鼓吹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聶魯達最早、最著名和最暢銷的詩集。黃燦然在書中反復(fù)表達了他對聶魯達那些情詩的垂愛,“它更像一組鏡頭:中近景(女人的肉體)、遠景(雪白的山丘)、特寫(雪白的大腿)。它在‘肉體’與‘大腿’之間插入‘山丘’——這是我所遇見到的最具震撼力的隱喻之一”。值得注意的是這部詩選每頁的右上角都有一幅同樣的插圖:大樹下一對相擁撫摸的戀人。實際上,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這部在1961年銷售就達百萬冊之巨的詩集也曾在智利以及國外長時期遭受爭議甚至詬病。尤其是那些更具挑戰(zhàn)性的“一團快樂的、變形的生殖器之火/滑過了窄窄的血道”詩句以及《女人的肉體》、《你一絲不掛》、《豐滿的女人》、《你的乳房》等更為大膽的詩更是遭到讀者的激烈反對,甚至有極端的青年在聶魯達的住處焚燒這部詩集。
值得注意的是,晚近時期中國關(guān)于聶魯達的傳記也更多是強調(diào)愛情和婚姻生活以及他傳奇性的一生。聶魯達在其晚年的回憶錄《回首話滄桑》(又譯《我承認,我曾歷盡滄!)就用了濃重的自戀甚至炫耀的筆調(diào)講述了自己第一次性愛、愛情和婚姻以及傳奇的生活。尤其是“三位寡婦的家”、“麥堆里的愛情”、“膳宿公寓”、“《鰥夫的探戈》”、“科倫坡的生活”等章節(jié)都描寫了聶魯達與多位女性之間的情戀故事,其中甚至不乏露骨的性愛描寫。一些國內(nèi)的聶魯達傳記最為津津樂道的就是那些性愛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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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后期大量的通俗讀物,如《讀者》、《知音》、《大眾電影》不斷強調(diào)聶魯達的情感生活和傳奇故事。而隨著意大利電影《郵差》(又譯《事先公開的求愛事件》)、智利和西班牙合拍的紀錄片《聶魯達在瓦爾帕拉伊索》以及《似水年華》(黃磊、劉若英主演)等影視劇影響,聶魯達的私人生活成為公眾噱頭和消費賣點。當年《郵差》的電影海報上是一個手拿信件的男人和一個裸露的性感女人。隨后唱片公司出版的《郵差》電影原聲帶還特別策劃了著名的好萊塢影星和歌星如麥當娜(Madonna)、茱莉婭·羅伯茨(Julia Roberts)、安迪·加西亞(Andy Garcia)、拉爾夫·費因斯(Ralph Fiennes)等來朗誦聶魯達的詩。聶魯達逐漸被塑造成了傳奇的欲望詩人。這是詩人的悲哀?還是中國讀者的悲哀?或者正如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所說的,在一個科技發(fā)達的時代造成精神毀滅的敵人更可能是一個滿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心生懷疑和仇恨的人。
盡管眾多女性貫穿了聶魯達的傳奇一生,但是國內(nèi)一些研究者認為“從少年時起,情欲成為聶魯達最重要的生命體驗之一;沒有欲望的力量,他無法寫作,甚至也無法生活”“他渴望女人,渴望她們愛他,渴望從她們身上獲得生命的激情和創(chuàng)作的活力,渴望征服她們、占有她們 ”顯然又過于極端。如果把聶魯達單一歸結(jié)為一個自然主義意義上欲望詩人,顯然是忽略了聶魯達極其豐富繁雜的文學(xué)世界和藝術(shù)成就。而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是為什么近些年中國文學(xué)界將一個曾經(jīng)的革命和政治詩人完全轉(zhuǎn)換成了一個追求性和身體快感的“愛欲”詩人了呢?
是否欲望化的閱讀和生活化、窺視欲的讀屏?xí)r代已經(jīng)到來?哪一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聶魯達呢?革命信徒?情愛詩人?傳奇人物?或者,都不是?(作者系詩人、評論家)
聶魯達10周年誕辰
1904年7月12日,智利當代傳奇詩人、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聶魯達出生,這位馬爾克斯心目中“二十世紀所有語種中最偉大的詩人”留下的詩句直到今天仍在不斷傳誦。聶魯達《船長的詩》、《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三本經(jīng)典情詩集的合集也將于近日由新經(jīng)典文化推出。
為了紀念這位詩人,我們特別邀請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譯者、臺灣著名詩人、翻譯家陳黎和詩歌評論家霍俊明為我們解讀聶魯達的詩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