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語言的淘金者(葉延濱)

　　高旭旺無疑是詩人中的一個奇才，我想到他，就想到他對詩的那份熱情，那種執(zhí)著，那種鍥而不舍的追求。在這個越來越世俗和利益化的時代，高旭旺常 常讓我驚奇地看到詩歌的神奇。高旭旺是個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從小失怙，部隊把他培養(yǎng)成人。沒上過大學(xué)的高旭旺，和高爾基一樣，同樣證明了社會對于一個優(yōu)秀詩 人的成長是最好的大學(xué)。我與高旭旺相識有30年了。30年前，我和妻子總愛像今天的“驢友”一樣背著背包旅行，那年到了河南，高旭旺硬要給我們當(dāng)向?qū)�，�?硬板慢車，擠長途汽車，喝糊辣湯，逛少林寺，吃硬面饃，看唐三彩，他的熱情讓這次極普通的旅行刻進我的記憶。我對高旭旺說，你真厲害，名字里有十個太陽， 還是十個太陽之王！

　　我忘記了他說是誰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但高旭旺真像他的名字，一輩子都熱情似火地癡愛詩歌。他書寫的詩歌，質(zhì)地是明朗的、響亮的，像炭火那樣烤 人。因此，他有了自己的讀者，有了自己的詩友，讀者和詩友成了他事業(yè)最重要的部分。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他的詩歌也顯得有點“不合時宜”。好在揣著十個太陽的 高旭旺依然保持著對詩歌一往情深的追求，好在高旭旺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是詩歌帶給他的。一個鄉(xiāng)下的窮孩子，挎著一支裝著詩集的綠色軍用書包闖進了詩壇，闖蕩 幾十年，被讀者和詩壇所接受。

　　讀了《竹子在雨中醒來》，我為高旭旺短詩寫作的精彩所征服，閱讀過程中常常拍案叫絕。高旭旺充滿哲理的小詩，是從他的生活中來，是他生命體驗的 結(jié)晶，也是他用熱情之火煉出的語言的黃金。我完全同意老詩人屠岸對高旭旺短詩的評價：“這些詩句，是不是那么透明，有如晨曦，有如滴翠，有如鳥鳴，有如窗 欞上的雨珠？是。然而還有一種感覺：這些詩句更像陽光下的金子。高旭旺寫詩的步履，或者說，他的詩歌意象的創(chuàng)造歷程，就是從平凡生活的沙土中篩出一粒粒閃 閃發(fā)光的金子的進程。這是一種何等可貴的收獲！”

　　高旭旺十分擅長抓住生活中看似普通的人們熟視無睹的事物，賦予其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創(chuàng)造出寓意深厚、令人尋味的意象。如《病房里的鮮花》：“病房 里的鮮花/都是別人送的/放久了/紅的變成紫的/紫的變成白的//病人活著/想要白花/不要紅花//病人死了/想要紅花/不要白花”。詩中有鮮花、色彩、 人物、不同位置人物心理的對立和變化。沒有說教，也沒有警句，卻在充滿畫面感的空間里寫盡了人生百態(tài)。寫盡人生百態(tài)的還有《掛歷》：“你總是把自己高高地 掛在墻上/讓別人/每天，看著你的臉/過日子/時間長了/別人會把你的臉/一張一張撕下來/扔進時間的垃圾里/當(dāng)做日子/當(dāng)做日子過”。這首詩有較明確的 指向，有諷喻，有鋒芒，讓我感到新鮮的是，詩人賦予這樣短小的詩作一種戲劇沖突，前面指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后面筆鋒一轉(zhuǎn)，淋漓盡致寫出那些仰人鼻息的 小人物內(nèi)心那種不甘心和維護自我尊嚴(yán)的努力，實在是神來之筆。

　　不甘聽任命運的驅(qū)使，一輩子努力成為命運的主人，高旭旺在用短詩塑造世態(tài)百相時，更留心為命運畫像。如《二胡》：“月光下/你用一根弓/把人拉 瘦//而，二胡/很虔誠/把弓又拉成人”。命運和挑戰(zhàn)者都出場了，還有月光，為這場角力勾勒出美的線條。其實，命運之所以叫命運，除了抗?fàn)幒蛫^斗的“正能 量”發(fā)揮，更多的時候，命運不可知，命運的無奈，更具有悲劇色彩。人類所有的探求者想找到答案而又總是無解，因此，命運才那么讓詩人著迷。如《船夫》所揭 示的讓人不能忘記的畫面：“一輩子與櫓桿/打交道/后來。被/櫓桿抬走//一生與水/交朋友/后來。被/水渴死//死死守望河流/最后。還是/翻了船”。 命運有時需要抗?fàn)�，有時更需要承認(rèn)，如同承認(rèn)生死，如同懂得“舍得”與“放下”。若《二胡》是抗?fàn)幍母咝裢�，那么《船夫》是放下了的高旭旺，知天命不易�?何況詩人乎？

　　詩人的命運就是為各種命運畫像，我們的詩歌歷史長廊里，留下的千年傳唱的佳作，就是一幅幅命運的肖像畫。高旭旺的短詩中，我也看到了詩人畫出的 各種肖像：“路，是你的/命，是你的/你濃縮/成一個心臟//扛著背陰/爬行。在潮濕的/角落里”。這是怯懦者的命運——“扛著背陰爬行”，讀到這里，我 的背脊也一陣發(fā)涼。然而“生命/把生命逼上絕境/朽木/也能開出花朵”。這首《木耳》是抗?fàn)幷叩馁澑�，只不過高旭旺筆下的英雄，都是悲劇小人物，如他寫到 《華山挑夫》：“……腳。一步一步/把山挑起/肩。一天一天/卻挑不起自己”。結(jié)尾在“挑不起自己”，使充滿悲憫情懷的高旭旺和其他歌唱者區(qū)別開來。

　　在高旭旺的新作中，最富有藝術(shù)價值的是他創(chuàng)造的具有多種指向和寓意的意象，這顯示了他不僅是從生活的泥沙中的淘金者，更有可能成為將泥土點化為 金子的煉金者。我祝賀高旭旺，并希望讀到他更多好作品，因此，我借高旭旺的《小鳥》結(jié)束這篇短文，我相信，這首小詩是詩人的預(yù)言，也是詩人的夢想：

　　“鳥兒很輕/樹，很粗/一場風(fēng)雨過后/鳥兒壓倒了樹/從此/鳥兒成了森林/森林成了鳥群”。

　　(《竹子在雨中醒來》，高旭旺著，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