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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馬茂洋只是一面之緣。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和帶有“高原紅”的滄桑臉龐就是他的一張“履歷表”。馬茂洋說寫詩就像探礦挖煤一樣。專輯中的詩大都取材于他的經(jīng)歷,沉甸甸的,堅實而大氣。土地和糧食、煤和陽光,是詩的中心意象。尤其是太陽,穿行于他的詩行。
我盤坐于地球內(nèi)部/盤坐于冰與火的世界/盤坐于夜與晝的部位/看守著這即將分發(fā)給難民們的光明/看守著一只雞叫的太陽/但是我很冷/但是請礦長放心/我會看好這塊煤田/這個黑色的太陽/沒有水喝/沒有母親甚至妻子做的熱湯/但我不是乞丐/我很富有/我看守著金燦燦的太陽/可是現(xiàn)在/我只能自己和自己在這里共進午餐/自己和自己在這里說一說悄悄話/我知道這個世界就留下了唯一的我/看守一個煤掌……(《看守一個煤掌》)
煤,千百萬年前陽光與生命交合的遺物,陽光的化石,太陽的火神,黑色的太陽,陽光以生命的形式深藏于地球的內(nèi)部,成為古典的陽光。孤獨而寒冷的看守者,這光的使者,向黑暗叩問光明。
甚至北方農(nóng)民的艱辛勞作,在詩人眼中,也成為“漢們”與“日頭”慶典般的輝煌演出:
日頭和漢們是鐵哥們/鐵鐵的/漢們笑著出汗/日頭哭著落淚/摻和到一起就是收成/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代漢們了/淌金的汗珠子知道/伸一伸骨骼/就有爆響的太陽落地……(《漢們》)
從土地和礦井的艱辛中升華出如此有熱力的詩,這“熱力”是我久已盼望的。在具有幾千年詩統(tǒng)的詩國,詩人并不缺少微妙的“感覺”,在當(dāng)代詩歌語境中,詩人們也不遜于尖新技巧的移入,但總像是缺著什么。有三個問題一直縈繞著我:什么是詩?漢語詩中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當(dāng)然,這些問題是在中西詩歌的比較語境中展開的。對于第一個問題,我試圖追問詩的文化本質(zhì),即文化意義上的詩為何存在?詩人何為?
詩作為獨立文體的文化本質(zhì)產(chǎn)生于18世紀(jì)末的浪漫主義詩歌運動,走出家門的西方人經(jīng)過幾個世紀(jì)的獨立探索,憑著尚存的對上帝的回憶,思緒又回到往昔,思鄉(xiāng)的念頭于是彌漫開來,正是在這所謂“浪漫主義”思潮中,詩作為一種獨立文體開始大規(guī)模興盛,思鄉(xiāng)的牧笛正是在詩中悄然奏響,并蔚為聲勢的。放在這一文化背景中,詩可以看成上帝退隱后對上帝的追懷,是于無神的世界通達“神性”的階梯。即為海德格爾所言:詩呼喚神性。因而,在世界之黑夜中,昏睡者不是詩人,雖覺醒但混世、逍遙、甚至自甘絕望者不是詩人。詩人,他是在黑夜中覺醒、從廢墟中爬起并呼號的第一人,他站立于大地之廢墟,手伸向天空,他的呼吁、祈禱便是詩。因此說,詩人的起點是此世的憂心,但他的心中深藏這極樂。詩人是本質(zhì)的理想主義者,他從來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奴仆,他不是為了重復(fù)這個世界才來到這個世界的,他的來臨,是為這個苦難的世界帶來更新更好的東西,詩,呼喚神性!
由此可知,詩人由兩重世界構(gòu)成——客觀和主觀、此世和彼世、理想與現(xiàn)實、人間和天堂,也就是說,真正的詩人和一般人的區(qū)別在于他必須還有一個自成系統(tǒng)的觀念世界——他的理想和信仰、宗教和哲學(xué),由此支配著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受、關(guān)懷和質(zhì)問。有沒有兩重世界,也許是中西詩之間和中西詩人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tǒng)使我們的詩人天生沒有形成自我的分裂——主客的分離,自我稍感緊張,便到大自然中去交融,去和合,以臻主客一體、物我兩忘的境界,中國詩的藝術(shù)至境是“無我之境”,即是這種情景交融的極致。因而中國詩人多怡然自得者,多沾沾自喜者,多黯然銷魂者,多玩物喪志者,有不幸,卻不能化為普遍的苦難感受;有不平,卻不能發(fā)為終極的質(zhì)問。現(xiàn)代的自我開始分裂了,但帶來的是茫然的尋覓和無助的哀訴,頂多也只是直面矛盾和痛苦,卻不能在絕望中鞭策出信仰。這一切源于中國詩人觀念世界的缺失,上世紀(jì)30年代的梁宗岱在中國詩人中大力提倡“宇宙意識”,實有洞察在此。
和旋渦般燃燒于梵高的油畫一樣,太陽也穿行于馬茂洋的詩行,這就是他的信仰、他的上帝、他的神性。太陽,不僅閃耀在他以礦山為題材的詩中——他的第一部詩集《其實是一種遺憾》有一輯專門寫礦工的詩,即題名“太陽”,而且閃耀于幾乎他所有題材的詩,成為詩人自成系統(tǒng)的觀念意象,讓我們進入他的詩中追尋陽光的蹤跡:
來日,就有一輪太陽升起/我啃著一枚枚太陽走出童年(《冬天,北方的糧倉》)
驢子的鼻響,總勾起父親的篩聲,日子從這里緩緩篩落,留下飽滿的陽光(《想起父親》)
太陽是父親的巨傘,撐起一方宇宙(《夜色》)
……
從馬茂洋的詩中,可以感受到陽光的力量和溫暖,在他的世界里到處都充滿著陽光,他的太陽情結(jié)一覽無余,光明成了詩人的永恒支點。
在馬茂洋的詩行中,實際上升華了詩人艱辛、孤獨和坎坷的人生歷程?v觀馬茂洋的詩,我們大略可知他曾經(jīng)有饑餓的童年,“我是在母親的碾桿上長大的”(《石碾》),北方地上落雪的薯窖,就是他“冬天的糧倉”(《冬天,北方的糧倉》)。他曾有失敗的初戀,這成為他永遠的憂傷記憶,有他的《其實是一種遺憾》和《愛,沒有路》為證。后來他又以貧瘠的土地和寒冷的礦井作為孤獨靈魂的棲居之地,在坎坷的人生履歷中,他更有對人世的洞察以及對邪惡的鞭笞。
讀馬茂洋的詩,我想起“夸父追日”的神話,這一輝煌的形象似乎在漢文化傳統(tǒng)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馬茂洋以采掘者的姿態(tài)和太陽結(jié)緣,于是,千百萬年前的太陽在他的詩中升騰而起,陽光、古典的陽光,像閃耀在每一片葉子上,閃耀在他的詩行中。
(《古典陽光》,馬茂洋著,線裝書局2013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