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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內(nèi)大街166號,對馮驥才的人生有極大的意義,自然其本身也有著復雜的況味。在馮驥才的回憶中,韋君宜、嚴文井、秦牧等與朝內(nèi)166號息息相關(guān)的人物,躍然于紙上。一個簡單的門牌號,一個老舊的出版社,予作家的影響是超乎想象的。因之,馮驥才言道,“如果老樓拆了,回憶更無憑借。我要趕緊去趟北京,站在老樓前拍張照,為了紀念,更為了永遠的記憶與深刻的懷念”。
如今的馮驥才以文化遺產(chǎn)、民俗學研究者的身份為公眾所熟知,而留在文學讀者記憶中的,更是那個寫《神鞭》、《三寸金蓮》、《炮打雙燈》,寫《一百個人的十年》的作家馮驥才。而奔波于鄉(xiāng)野,為即將逝去的民間文化大聲疾呼的馮驥才,其實也并未忘卻自己的文學來路,當從友人那里得知坐落在北京朝內(nèi)大街166號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老樓就要拆除翻蓋新樓時,“好似碰到我心中底層的什么東西,怦然一動”,這便是《凌汛:朝內(nèi)大街166號1977-1979》一書的起因了!巴鶗r光的隧道里一伸腳,卻撲通栽進自己如煙的過去,栽進過往歲月的深井,栽進一個時代”,馮驥才所記憶的這個時代,即新時期的萌發(fā),親歷者的所見所聞,給予我們的啟示應有另一番新意。
說起出版社與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各個時代有各自的特點,但如1977年的此種“借調(diào)寫作”,大約是前不可見,后來亦絕吧。那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出版社可以放開出書了,但發(fā)現(xiàn)書稿奇缺,“當時的名家全在干校里勞改,寫出來的東西就是毒草,也沒人敢寫,更沒人敢出版”。這就給籍籍無名的業(yè)余寫作者以機會,出版社要從他們中間尋到合適的人選,打磨出可用的書稿。所謂“借調(diào)寫作”,即這些寫作苗子“臨時‘借調(diào)’到出版社,吃住都在社里,吃的用的自己負擔,住房不要錢,在編輯的幫助下修改作品,直到能達到出版要求與質(zhì)量為止”。馮驥才就是其中的一員,他來此修改長篇小說《義和拳》,這一“借調(diào)”就是兩年,如此一段時光既是他個體生涯中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亦見證了時代的風云變幻,文學界在新時期的悸動與波折。
馮驥才的《義和拳》雖幾易其稿,但終究是改出來了,不過予人印象更加深刻的,是那些稿子沒能改出來的作家。他回憶了一位早三四年就借調(diào)到社里的作家,遼寧鐵嶺人,一肚子鄉(xiāng)土傳奇故事,善于講述,多好的小說素材,卻在這反復修改的書稿里派不上用場。因為這位鐵嶺作家要修改的小說,起筆于文革中,這幾年政治形勢顛來倒去,小說人物與情節(jié)必須緊跟著變來變?nèi)ィ罢嫒宋锝裉焓窃旆磁,反面人物是走資派;明天政治風云突變,反面人物變成造反派,正面人物換成老干部”,把這位作家折騰得夠嗆。終于有一天編輯無可奈何地告訴他,正反人物逆轉(zhuǎn),這個小說怎么也改不出來了。作家只好黯然離去。
讓馮驥才體味到春之寒冷的,應是他大膽寫出的小說《鋪花的歧路》。在寫《義和拳》的姐妹篇《神燈》時,意外受詩人葉文福懺悔的震動,那是一次酒后,葉文福痛苦反省當紅衛(wèi)兵打自己老師的往事,“大馮,你要絕對相信我—我對革命是赤誠的,就因為赤誠,我打得才特別狠!”受此觸動,馮驥才的記憶中浮出類似的故事,暫停其他小說的寫作,先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名為《創(chuàng)傷》。拿給人民文學社,卻給社里出了個難題,審查意見難以出爐(在此期間,盧新華的《傷痕》發(fā)表,因題目相似,決定改為《鋪花的歧路》)。事情的復雜以致流言四起,“馮驥才的稿子出問題了,完了,馮驥才是反革命了!”人文社專門召開“中長篇小說作者座談會”,討論《鋪花的歧路》、《冬》(孫颙)、《生活的路》(竹林),解決思想的爭端,“這時,我感到罩在頭頂上那堅硬的冰層出現(xiàn)了碎裂”。之后,這篇小說先刊發(fā)于1979年第2期的《收獲》上,同年人文社出版單行本,雖仍然爭議不斷,但開堤的潮水已然是不可阻擋的了。而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既是文藝界的重聚,也是文學風向一路向前不可逆轉(zhuǎn)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