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文化聲音”必須響起來

　　壇主小傳

　　王岳川，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書法藝術研究所所長，國際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從事文藝美學、西方文藝理論、當代文化批評和文化戰(zhàn)略的研究和教學，研究成果卓著，在中外學術刊物上發(fā)表學術論文約400余篇，著有30多部專著，長期擔任《百家講壇》主講，主持央視《中華文明之光》文化欄目。

　　核心提示

　　文化強國必須有自己的核心價值，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不可能從別人身上獲得。

　　面對強大而對中國又頗多誤解的西方，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他們，中國是與人為善的，中國人是富于智慧和溫文爾雅的，中國文化是一種可以多元對話的平和文化。

　　文化“走出去”絕不能停留在實用文化層面，只有思想層面的交流才能深入文明的內(nèi)部神經(jīng)。

　　中國學者應重新體會“學術者，天下之公器”的經(jīng)緯，強調(diào)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寬容，從新的視角探討東方文化的當代價值與未來走向。

　　中國崛起將不是越來越像西方，而可能是西方世界開始吸收中國經(jīng)驗智慧。

　　中國“文化聲音”在世界上很弱

　　今天演講的主題是文化強國。文化強國必須有自己的核心價值。我們既不能走狹隘的民族主義道路，也不能走抄襲西化的道路，只能在寬容中庸、立己達人中走以中國自身為主，吸收世界優(yōu)秀文化，守正創(chuàng)新的文化強國之路。

　　文化強國身份重建與中國文化復興緊密相關，同時還意味著，中國文化守正創(chuàng)新是國家綜合實力提升的重要標志，也是推動世界自然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和諧均衡發(fā)展的基本保證。

　　這些年來，中國文化的包容、忍讓、中庸、貴和精神，在世界上基本上沒有發(fā)出聲音。美國高參亨廷頓警告說：20世紀末期是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教的沖突，21世紀上半葉是基督教文明和儒家文明的沖突。誰是儒家文明？當然是指向中國。南海居然在美國人口中變成了公海，東海同樣如此。南海諸國，越南、菲律賓等，還有東海的日本、韓國，包括更加邊緣化的印度和其他一些環(huán)太平洋國家，對中國采用了“狼群戰(zhàn)術”。

　　中國遭遇的東海和南海危機，表面上是美歐國家攪局，使得領土爭端和資源爭奪問題日益復雜化。而深層原因，與半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化影響力提升緩慢乃至弱化也有很大關系。

　　中華民族如果在新世紀仍處在文化不自信中，我們就永遠找不到自己的核心價值。我走了世界上50多個國家，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國家把別人的語言變成自己考大學、考研究生、考博士的的硬杠杠，而我們做到了，這還值得歡欣鼓舞嗎？我走了世界上很多國家，沒有看到一個國家的著名學者提出“打倒古希臘”、“打倒古羅馬”、“打倒蘇格拉底”、“打倒柏拉圖”，但是我們曾有過“打倒孔家店”。

　　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不可能從別人身上獲得，就像我們的人種——黃面孔、黑眼睛、黑頭發(fā)，不可能從其他的民族當中獲得基因。在我看來，“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一定會成為中華民族核心價值當中可貴的資源和元素，如果否定這一點，我們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所謂的中國精神。

　　中國應發(fā)出“和諧良善”的聲音

　　中國文化中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分別形成中國思想文化的三個維度。儒家強調(diào)的是“和諧之境”，目的是治國；道家強調(diào)的是“天人合一”，追求自然無為，目的是治身；佛家強調(diào)的是“慈悲之境”，主要目的是治心——治貪婪心、是非心、功利心乃至于霸權之心。在這沖突激烈的世界上，中國應該發(fā)出“和諧良善”的聲音。

　　中國精神強調(diào)“德”——所謂“明明德”�！暗隆钡慕鹞淖髠�(cè)是一個行走的十字路口，右上面是一只眼睛，下面是一顆心。意在十字路口以目觀心，向內(nèi)自省，不左右徘徊，一直前行�，F(xiàn)實中去救一個老人，那是小德，一年多次救老人，那是中德，救一輩子人那就是大德。今天很多人缺德，因為他們明哲保身不再救人。明明德，“明”是把內(nèi)心的小德提升轉(zhuǎn)化為大德，美好的德性是本性所在，要天天洗去心靈上的塵埃。

　　中國精神強調(diào)“親民”�！坝H民”，宋代朱熹又解釋為“新民”。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新”：取木也。取木者，新之本義。在我看來，創(chuàng)新是對傳統(tǒng)精神吸納后的新發(fā)展，如果認為“新”就是完全否定傳統(tǒng)，那是極端錯誤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研究當代存在哲學，他從古希臘中吸收很多精神元素，把古希臘很多詞匯和很多思想當代化。所以“新民”不是反傳統(tǒng)的無根之新，而是和人民一致起來提升顯示的內(nèi)在美好本性。

　　中國精神重視“止”。止，猶如一個銅板的兩面，一面止于貪官污吏，止于懸崖勒馬；另一面，要臻達最高的盡善盡美之境才能止，這就是一息尚存，奮斗不止。“止觀”強調(diào)鍥而不舍的追求——屈原上下求索，雖九死猶未悔；強調(diào)遠大堅實的志向——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注重知其所止的分寸，如背上刺字“精忠報國”死于風波亭的岳飛，“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堅持切磋琢磨、流芳百世的王國維等。

　　我的恩師季羨林先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說了句所謂“錯誤”的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币粫r間，幾個大報整版批評他，一位教授公然在文章里說這位“留德十年”的理性主義者已變成一個算命先生。我問季老為什么要這么說？他說，我反對那種文化自卑主義、文化失敗主義和文化不自信主義，所以我給中國崛起30年時間。時間正好過去30年，中國GDP從全世界第76名變成了第二位，這是了不起的進步，這其中文化功不可沒。

　　“文化強國”提得很及時

　　當代世界對于文化領導權的爭奪，中國面臨多重挑戰(zhàn)。美國文化、快餐文化，導致整個社會群體急功近利。歐洲文化整體復興，德國、法國文化擴張更具有主動意識。當今中國，文化軟實力還不硬，所以“文化強國”提得非常及時。

　　這里說一個數(shù)據(jù)。我辛辛苦苦花了近半年時間，研究英、法、德、意、西、俄六種文字著作翻譯情況，在20世紀1900年到2000年，中華民族究竟翻譯了多少？100680多冊。我又做了一個反向研究，西方列強諸國，20世紀翻譯了中華民族多少著作？800多部。新聞出版總署得出的結論跟我一樣。文化赤字差了100倍，什么原因？中國和西方思想文化沒有平等對話，西方對中華民族很隔膜，目前這種狀況還在持續(xù)。

　　西方通過全球化讓世界變成“地球村”，中國崛起讓西方霸權日益變小。新世紀中國文化戰(zhàn)略的重要核心在于：發(fā)現(xiàn)東方，讓文化“走出去”。我們必須注意國家形象在國際化語境上的“水桶定律”——一只水桶能裝多少水取決于最短的那塊木板。引申開來，任何一個國家文化的對外形象面臨的共同問題，即構成國家形象、大國形象的各個部分往往優(yōu)劣不齊，而劣勢部分往往決定整個國家的國際形象水平。

　　大國形象包含四重形象：經(jīng)濟形象，政治形象，軍事形象，文化形象。中國經(jīng)濟形象是輝煌的，政治形象正在贏得越來越多國家的信任，軍事形象也正在崛起和獲得認同，但是文化形象卻處于不利之境。由于文化的低勢位，使得中國因文化這塊“短板”而很難在國際上成為精神所向的真正大國�？梢哉f，大幅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建立中國文化戰(zhàn)略話語，強化東方強國的文化軟實力，迫在眉睫。

　　聯(lián)合國發(fā)出警告：全球在物質(zhì)現(xiàn)代化進程中，精神病1%，艾滋病1%，自殺率1%，人類精神文化生態(tài)出了嚴重問題——文化貧嘴化，生命缺鈣化，價值空洞化，精神低俗化。中國在物質(zhì)現(xiàn)代化過程中應該吸取前車之鑒，堅持精神現(xiàn)代化。

　　歐洲現(xiàn)代文化的戰(zhàn)略是“三爭文化”叢林法則，即人與人之間是競爭，群體之間是斗爭，國際之間是戰(zhàn)爭。半個世紀以來，美國作為世界警察導致戰(zhàn)爭不斷，世界國家不斷碎化。1945年，美國成為大拿的時候，世界上只有60多個國家，現(xiàn)在全世界有2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這里面文化和軍事的較量可謂硝煙彌漫。最近，美國前助理財政部長羅伯茨在西班牙《世界報》發(fā)表《世界能夠在華盛頓的盲目自大統(tǒng)治下幸存嗎？》一文中說：“美國下的賭注是導致別國內(nèi)戰(zhàn)，使得國家內(nèi)部分裂，越多的國家被摧毀和解體，華盛頓就越強大。他國內(nèi)部出現(xiàn)自相殘殺，國家內(nèi)部分治導致國家整體的無能。美國正在引導世界走向毀滅。沒有負罪感的華盛頓政府，是地球上現(xiàn)存的對生靈最大的威脅。”可謂一針見血！

　　美國后現(xiàn)代文化戰(zhàn)略“三片文化” ——大片、薯片、芯片，在世界播撒：大片控制了我們的視覺娛樂，薯片控制了我們的胃，芯片控制了我們的創(chuàng)造性和文化安全性。

　　中國倡導“三和文化”——家庭和睦、社會和諧、國際和平，強調(diào)在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寬容。中國三和文明應成為西方三爭、三片文明的重要補充，中國文化戰(zhàn)略應該對西方單邊主義、霸權主義文化進行糾偏。

　　文化“走出去”非常重要

　　8年前，中國領導人突破種種迷霧，宣布在世界各地建立孔子學院，如今孔子學院在全世界已有近400所，孔子課堂有500多個�？梢哉f，中國如果沒有找出一種代表性的文化編碼并“走出去”，就會喪失西方對中國文化身份的識別和差異性文化價值的認同。

　　文化“走出去”對于中國的底線意義，就是減少西方對于中國的文化誤讀。歷史上，這樣的誤讀太多了。舉一個最典型的例子：《老子》第14章中有一段話：“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1773年，錢德明神父解釋道：“仿佛可以看到而又不能看到的就叫‘yi’，能夠聽到而不能對著耳朵講的就叫‘hi’，好像可以感覺到而又不能觸摸的就叫‘ouei’；這三者如果細問是徒勞的，唯有理性可以告訴我們，它們合三為一，只不過是一個整體。”他由此得出結論，《道德經(jīng)》宣揚的是三位一體的教理，而“存在”的三個品性“yi,hi,ouei”，顯然構成了Jéhovah(耶和華)的名字，這可以證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基督教的因子”，或者說基督教“一開始”就保留在這個民族的思維和語言中。

　　文化冷戰(zhàn)模式中，西方一些國家對中國崛起加以污蔑和有意誤讀。鄧小平提出“韜光養(yǎng)晦、有所作為”，美國軍方把前面那四個字翻譯成“把爪子和自己的利齒藏起來，適機反撲”，把中國的龍翻譯成“中國恐龍”或“中國蜥蜴”；“美國之音”主持人卡夫蒂說：中華民族是一個很卑鄙、劣等的民族；2008年奧運之前，法國在埃菲爾鐵塔上張掛巨型張貼畫，上面是腳鐐、手銬，說中國是專制獨裁；日本一本發(fā)行量很大的《中國入門》，把中國的計劃生育、選舉制度、養(yǎng)老制度和中國的醫(yī)療、教育都丑化了，閱后很難理性看待一個強大起來的國家；英國撒切爾夫人幾年前說了一席讓我們永遠記住的話：中國不會成為世界超級大國，因為中國沒有那種可以推進自己權力、削弱西方國家、具有國際播撒性的學說。今天出口的是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觀念。即使中國的巨大經(jīng)濟崛起，充其量也只是一個物質(zhì)生產(chǎn)大國，在精神文化創(chuàng)新輸出上，是一個無須重視的小國。

　　文化“走出去”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就是在人類多元并存中展示東方文化的精神生態(tài)魅力，共同創(chuàng)建全球精神生態(tài)文明，實現(xiàn)和諧共生。所以，文化“走出去”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面對一個強大而對中國又頗多誤解的西方，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他們，中國是有悠久歷史的，中國是與人為善的，中國人是富于智慧和溫文爾雅的，中國文化是一種可以多元對話的平和文化。正如《再談中國上古史的重建問題》一書作者、被譽為中國考古學之父的李濟所說：“中國歷史是人類全部歷史的最光榮的一面，只有把它放在全人類的背景上面，它的光輝才顯得更加鮮明�！�

　　中國學者應重新體會“學術者，天下之公器”的經(jīng)緯，真切地關注文化戰(zhàn)爭風云中的地緣政治文化，在國內(nèi)學術界和國際文化領域?qū)で箅p重對話。只有重新張揚中國文化的當代創(chuàng)新力和新高度，才能在中西文化對話及文化互動中重塑中國文化的新形象。

　　學術界應當批判當今依舊存在的文化自卑及文化失敗主義，闡釋文化沖突與文化共存問題，強調(diào)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寬容，從新的視角探討東方文化的當代價值與未來走向。

　　文化“走出去”需抓住關鍵詞

　　文化“走出去”有幾個層面，包括實用文化、藝術文化、思想文化。很長時間內(nèi)，中國文化向世界展示的大多是底層工藝層面的茶、瓷器、漆器、玉器、絲織品及建筑園林等，而中層的藝術文化和高層的思想文化展示相當匱乏。今時今日，文化“走出去”絕不能停留在實用文化層面，只有思想層面的交流才能深入文明的內(nèi)部神經(jīng)。

　　個人認為，首先應該向海外推出一批中國思想文化著作�？梢园�括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從先秦到19世紀的思想文化經(jīng)典，將其翻譯成英文；第二個方面是經(jīng)過歐風美雨沖擊的學者著作，如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嚴復、胡適、張岱年、季羨林等，這些學者在西方留過學，接受過西方文化，通過這些學者書籍的結集和翻譯，向世界展示東西方思想碰撞的火花；第三個方面是20世紀到21世紀之間的文化生態(tài)書，讓西方認識了解當代中國學者的最新思想和中國最新文化進程。

　　其次，要利用網(wǎng)絡媒體，建立“思想中國”漢英對譯國際網(wǎng)站。網(wǎng)絡媒體瞬間就能把一件事、一個新聞傳遍全球，不可不重視。 “思想中國”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合，是西方與中國的結合，是人文與科技力量的結合。通過發(fā)布大量最新的文化信息和思想火花，促進中國文化世界化。目前的國學網(wǎng)站等皆為漢語，對世界影響有限，雙語將更加有利于中國思想文化向海外傳播。

　　再就是向海外發(fā)行長度可達上百集的《發(fā)現(xiàn)中國》高清電視文化片。對于西方普通大眾，應借助影像網(wǎng)絡傳媒，傳播中國文化。中國周邊國家，如日本、韓國、印度等均拍攝大片向海外輸出，中國也應該有目的地引導拍攝高定位的大片，全面展示由中華文化、思想、藝術所構成的中國文化形象，讓西方大眾直觀地感知正在崛起的中國悠久的歷史與當代精神。

　　總而言之，中國崛起將不是中國越來越像西方，而可能是西方世界開始吸收中國經(jīng)驗智慧。東方和諧和平文化精神可以遏制西方叢林法則的戰(zhàn)爭精神，用和諧文化減弱沖突文化的危害。謝謝！

　　(本報記者蔣廷玉根據(jù)王岳川教授在東南大學、北師大等高校的演講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