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清風：丁西林與易卜生

　　《人民公敵》劇照    2016年5月的北京劇壇，吹來兩縷清風。兩位中外劇作家——丁西林與易卜生——在首都劇場借其作品而現(xiàn)身。一位是中國本土的成熟作家，卻久不為人知；另一位是享譽世界的西方大作家，卻從未登上過北京人藝的舞臺。

　　在實驗劇場的小小空間里，《丁西林民國喜劇三則》以極精簡的方式登場。換場時拉小提琴的白裙少女喚起了我對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想象。中國這100多年的話劇遺產(chǎn)，如今為人熟知的似乎只有老舍的《茶館》與曹禺的《雷雨》，其實遠沒有這么單薄，這里面空間很大，構(gòu)成復雜。丁西林就屬于十分過關但觀眾卻很不熟悉的劇作家，他寫于90多年前的三出獨幕劇，這次經(jīng)由人藝的三位演員不斷換裝演繹出來，依然散發(fā)出民國初年文藝的清新氣息，《一只馬蜂》甚至讓我想起了宗白華的《流云小詩》，如《夜》：

　　一時間

　　覺得我的微軀

　　是一顆小星，

　　瑩然萬星里

　　隨著星流。

　　一會兒

　　又覺著我的心

　　是一張明鏡，

　　宇宙的萬星

　　在里面燦著。

　　……

　　當年的“理工男”——丁西林的話劇作品非常純正與真誠，無一絲糊弄與茍且，還有種民國文人的雅致味道。是新文化運動時期自由松弛的氛圍讓人具有多種可能性嗎？魯迅、郭沫若學醫(yī)而從文，沈從文無學歷而走上北大講堂……相信導演和演員會在排演此劇的過程中得到訓練，獲得營養(yǎng)，而時下流行的笑點極低的偽喜劇，像爆米花與炸薯條一樣是垃圾食品，太沒養(yǎng)分。人藝上一次推出丁西林喜劇，還是焦菊隱在1950年代導演的《三塊錢國幣》，國家劇院的品格確乎可以通過排練這樣的作品與偽戲劇拉開距離。

　　《人民公敵》在京并非首演，上一次是前中央實驗話劇院(現(xiàn)已不存在)1996年的作品。懷著對此番《人民公敵》的主演與朗讀劇本演出方式的好奇，我走進劇場�？磻虻漠攦海�發(fā)現(xiàn)這出題材沉重的戲，竟讓自己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再深刻的思想，也需要“死”在演員身上。是靠精英還是靠“多數(shù)派”來領導社會？戲劇不需要作結(jié)論，但它需要不斷地拋出問題，即便是個古老的命題也有新式的拋法。易卜生老爹這個海濱浴場的腐敗事件今天看來太不新鮮，用近3個小時的篇幅來講也還是長了些，讓觀眾有足夠的耐心等著謝幕，只能靠表演。胡軍與黃志忠，這兩枚經(jīng)過歲月打磨的“型男”，其對手戲一瞬間將我?guī)Щ氐街袘虻摹昂谙蛔印?那里蘊藏著某種神秘，是中國最好演員的誕生地)，排練的插曲與戲的高潮虛實相生，此為戲劇最迷人也最難呈現(xiàn)之處，也太長時間被遮蔽！

　　眼下的中國話劇太需要實力明星演員的投入，因為戲劇文學的貧血幾令人窒息。影視明星回歸舞臺常被苛責“表演技術”，但經(jīng)過鏡頭磨礪的氣場的確是可以轉(zhuǎn)化為舞臺魅力的資本。面對此種發(fā)難，明星們只要不是串場、走秀、說書、虛晃一槍走人，只要是老老實實地在舞臺上沉潛下來，敢于“當眾孤獨”，會發(fā)現(xiàn)他們愉悅的不僅是觀眾，也包括他們自己。更重要的是，被死氣沉沉的舊舞臺倒了胃口的我們，寧可看到有瑕疵的活人的戲劇，也不愿遭遇那些面目衰朽的“主流戲劇”。什么時候中國話劇有了對文學的尊重，比如常演易卜生等大作家的戲；導演有了對戲劇的尊重，比如大導這回注意到讓各位演員均衡發(fā)力；演員有了對角色的尊重，比如他們要善用技巧還能忘掉自我……也就有了被觀眾珍視的可能。

　　浸淫劇場日久，蓄意搞笑與故作深沉都同樣令人反胃，一度使看戲這件事情成為畏途。人藝的這兩部戲，一為“小品”，一為大作，雖非完美，都給人一種久違的輕松與親切。執(zhí)導“小品”的青年導演與執(zhí)導大作的戲劇老人都來自中央戲劇學院，回想起來，他們的手法似乎有某種隱秘的關聯(lián)，會心之處，仿佛在召喚戲劇學院的某種傳家寶。人——劇作家、導演、演員，依然是戲劇的核心，戲劇人的心在舞臺上，戲自然比天大。經(jīng)歷了2014年《雷雨》的笑場事件，以及幾部新創(chuàng)劇的水準下滑，戲迷漸生唏噓，情緒不禁低迷。此次北京人藝重現(xiàn)丁西林與初現(xiàn)易卜生，并且以這樣的方式，不由興奮。畢竟，佇立了60余年的首都劇場，北京只有一座，可以允許它錯愕，偶爾失焦，但當它聚焦，當它凝神時，我們是否應當給以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