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 所有的形式都困不住她的自由

　　第一次見余秀華，在那個她因《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夜走紅的冬天，所有報道都在強調(diào)她的身份，農(nóng)村、腦癱、詩人。大家用獵奇的眼神看她，聽她混混吞吞地說話，想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特別，把尖銳的問題磨得慢一點再問她，又害怕傷害她。

　　去年5月在天津的一場朗誦會上又見過她一面。負責(zé)她行程的女孩從機場接她，略帶膽戰(zhàn)心驚。朗誦會很順利，之后的余興酒席上，已近凌晨4點，她緩慢地說話，盡興時，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瀟灑痛飲的畫面，一直清晰地印在腦海。直到前幾天，再見到她。她為自己的新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來到北京。生活在她身上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離了婚，開始了屬于自己的新的生活。

　　盡管她說自己的生活仍然在半空中，但明顯地，表情和語氣輕松了很多。

　　于是我有了一個想法，和她心平氣和地談一次。問出那些看起來有點敏感的問題，比如上一段婚姻，比如被身體困住的情與愛。

　　我們聊了半個下午，比預(yù)想的時間長。她眼神里是亮的，所有的回答都是坦誠的。

　　一對反義詞一直有形無形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中，困守與自由，這是刻畫她人生的一組詞，何嘗又不是我們每個人面臨的抉擇。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余秀華，蜷縮在自己的身體里，但這個女人很大。

　　“離婚前后我的詩歌沒有什么分別，

　　詩歌表達的是一個瞬間”

　　此前的報道里，離婚之后，余秀華的前夫向她要一筆長工費，算是這么多年在余家照顧她的補償。

　　“他從一開始就這樣講，我聽了很多年，會覺得他很無知�；橐隼�，哪有什么長工費�！�

　　余秀華最后還是拿出了一半的稿費，給前夫買了一套房子。

　　“我心里很后悔，給他買什么破房子，真是的。”她雙手捧起茶杯，把水咽下去�！暗�有時候覺得他挺可憐的，年紀大了，自己又沒有很大的本事�！�

　　新房子還是買在她們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霸趺崔k？涼拌�！彼�說，房子買了，兩個人就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爱�(dāng)他不存在，只要關(guān)系解決了，我就不會再留你�！�

　　離婚拉鋸之前，紀錄片導(dǎo)演范儉到北京，在工地上找到余秀華的丈夫，勸他離婚。他們常年兩地分居。她恐怕更懂得“形式上”這件事吧。從距離，到心理。他們常年兩地分居�！叭绻�他真的在乎我，還有什么必要提離婚呢？”

　　有時候，余秀華想起前夫，會覺得這是一個懦弱的男人�！疤�軟弱的男人不好。軟弱的男人，心里是自卑的。自卑的男人不能要，他會把他的自卑轉(zhuǎn)移到你的身上，這種自卑讓一個人失去男人的擔(dān)當(dāng)。很多人吵架，都是因為男人的自卑，因為沒有擔(dān)當(dāng)。我的前夫就是這樣，什么事情都要我父母給他做決定�！彼龔男睦锴撇簧纤��！八�情商很低，不會怎么去討女人歡心。”

　　懦弱是她最受不了的事，甚至比出軌更甚�！叭绻�我的丈夫有能力出軌的話，我興許能更瞧得上他。他連出軌的能力都沒有，是讓人很絕望的一件事。出軌是要有條件的。”

　　離婚對她意義重大，她離開了被一張紙困住的十幾年�！耙郧翱傆X得有什么東西綁著我，雖然婚姻關(guān)系是名存實亡的，但是覺得那張紙還在，那種束縛就還在�！睂λ齺碚f，離婚是很容易邁出的一步，她未曾舉棋不定，“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擺脫這種形式。”

　　兩清了。

　　離婚給她帶來了更好的生活嗎？“不能說是更好的，但自己心里很自由。我需要的就是這個。”

　　“我也有過欲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但我從未放逐過自己�！北焕г诨橐隼锏娜兆樱�她寫的詩里有突破桎梏的勇氣。如今形式?jīng)]有了，詩歌會不會少了些底氣？她堅決地搖了頭：“詩歌和婚姻確實有關(guān)系，但如果要看我離婚之前的詩歌和現(xiàn)在有什么分別，我覺得沒有。因為一首詩本身表現(xiàn)的不是一段時期長時間的生活狀態(tài)，而是一個瞬間。”

　　“很多人和我說，身體這樣，能找到一個

　　男人就不錯了，放屁！”

　　“去北京，總是感覺回家�！毙聲�的后記，她這么寫：“詩刊在那里，劉年在那里，出版社在那里，楊曉燕在，范儉在，董路，天琴……這些名字讓我心疼，讓我短暫依偎，雖然無法預(yù)計以后的事情，但是此刻，我想他們了�！�

　　她從北京啟程，預(yù)計是要對新書做一番宣傳，最后回到湖北鐘祥市石牌鎮(zhèn)橫店村，她真正意義的家。

　　那里，還有爸爸，和病重的媽媽。兒子20歲了，畢業(yè)之后再不會回去了，娶了媳婦就更不會。

　　“我也不想去城里，沒必要。我爸爸思想很開放，他寵愛我，給我絕對的自由�！�

　　話是這么說，但有時候，她父母——這雙純粹的農(nóng)村的夫婦，和村里的村民一樣，也不理解她，對愛情，對伴侶，對人生，對自由，總之對她腦子里那些與那片麥子地所生長出來的實實在在的糧食截然不同的虛無的看法，對抓不著的那些東西的向往�！拔液退麄冋f不通�！�

　　有時候她會很無奈，為什么殘疾人想找一個對象那么不容易，“憑什么我身體殘疾了，就沒有權(quán)利找到一份好的愛情呢。”很多人和她說，身體這樣，能找到一個男人就不錯了，“放屁！村里的人很現(xiàn)實，她們不會站在我的角度想，覺得我是一個殘疾人，我前夫是正常人，覺得我的不聽話是太叛逆了�！�

　　鄉(xiāng)親們曾建議余秀華和當(dāng)?shù)氐臍埣踩寺?lián)系聯(lián)系，美其名曰“殘疾人可以和殘疾人有心靈的溝通�！薄白屛艺覛埣踩�，堅！決！不！行！”村里有她認識的殘疾朋友，“可以坐下來聊聊天，但實際上一句都聊不到一塊兒去。一個都不會加微信�！本透鼊e談和他們發(fā)生一段故事了。

　　她說自己從來都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人，“我的人生沒有什么故事。生活很單薄，就是一個農(nóng)婦過井底的生活。但是我的想法卻和他們不一樣。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是不是我讀書讀多了？可是我也沒讀過多少書。奇怪啊�！�

　　單向街的新書首發(fā)式上，有女孩念起《我愛你》，說這切實描繪了她向往的愛情：“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想起張愛玲在《流言》里寫，“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我們對于生活的體會往往是第二輪的。”但在余秀華，這個在真正土地上長大的女人身上，仿佛也同樣適用。

　　余秀華笑了，“沒有愛情的人，才能寫好愛情。我覺得這是一種補償。”

　　她自覺自己可憐，但拒絕別人當(dāng)著她的面可憐她，“憑什么可憐我。你哪個方面比我強，你說出來再可憐我。有人僅僅因為他的身體正常，就覺得自己有資格同情你，可憐你。我X�！�

　　“回北京，就是回家�！庇嘈闳A又說了一遍。離開北京之前，余秀華把楊宗緯的《空白格》發(fā)到朋友圈，“你在北京，北京是祖國的心臟……”省略號里，不知有多少對這座城市復(fù)雜的情緒。她說人生就是一次次遇見又離別的過程�！拔錆h、成都、昆明，我都見過我的親人�！�

　　從回家，到回家。路很遠�！办`魂何處放？這個倒霉的問題多么矯情，但我的確不知道。我說，人生是一場修行�！�

　　“愛情本來應(yīng)該是和風(fēng)細雨的。像我這樣

　　動不動就要死就一起死，或者先把自己搞

　　死。太走極端了吧”

　　來北京做活動，工作人員把余秀華安排在太陽宮附近的一家酒店住。酒店隔音很不好，隔壁一對情侶放肆地叫了一晚上，她沒休息好。

　　第二天下午，她穿著旗袍，漂漂亮亮地聽別人拿著新書《我們愛過又忘記》念她的詩。書封內(nèi)側(cè)，明確地寫著她的過去：因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

　　身體會不會讓她在愛情面前感到沮喪？她沒正面回答，“所以我現(xiàn)在心里裝很多人�！�

　　新詩集第一首詩是《寫一詩給你》，寫給一個叫阿樂的人，這個人，曾在余秀華心里呆了8年。那時候，她心里能裝的人有限，“感情還是很深的，但現(xiàn)在一想，就是一個渣男�！�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心里只裝一個人，把一份感情放在一個人身上，當(dāng)這個人不理你，你會很受傷，同樣一份感情放在一百個人身上，一個人不回應(yīng)你，那種受傷感會小很多。所以我現(xiàn)在心里裝很多人。對這個人也可以調(diào)情，對那個人也可以。這樣自己就好像不會受到傷害�！�

　　她一邊翻詩集，一邊笑自己，“我就是一個花癡啊，給這么多人寫詩�！笔种竸澾^這些名字：贈詩人陳先發(fā)，兼致雷平陽、沉河，致小引，寫給東林……劃到一首名為《午夜電話——給r》的時候她笑出聲來，“這個r是誰我都不記得了�！�

　　“我就是這么任性地在打發(fā)我的感情。但是真的希望有愛�！钡�是她也惶恐，不知道有了愛情之后可以干嘛�！坝辛藧矍橹�后能怎么樣呢？兩個人一起睡了覺，又能怎樣。愛有個屁用。真是的。想來想去很困擾我�！�

　　“我們這個年紀，也沒有那么多耐心和別人慢慢地談。退一萬步說，我有耐心，但別人卻沒有。”這種耐心，喪失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和杳無音信里�！昂玫膼矍榫褪菚�短信就好了�！彼�的性格，是會在短信里直接寫明“某某某，我想你了�！薄拔矣X得這就是最直接的方式。寫詩，是我喜歡他的一種表達，說‘我喜歡你’，也是一種表達。我就是現(xiàn)在變得很懶，不想在這些事情上動腦筋�！�

　　然后她會收到一些回復(fù)，一言以蔽之：“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边@也是她不會在微信里給自己喜歡的人寫詩的原因：“寫詩不是浪費嗎。我覺得他看不懂。”

　　她曾經(jīng)寫文章說自己對一切虛擬的事物不感興趣�！氨热鐞矍�。所以我喜歡誰，就會寫去睡誰。睡了，這種虛擬就會破除了。以前很多人罵我，說我喜歡意淫，哈哈。老子就意淫了，怎么著�！�

　　“還有很多男人和我說，我真的喜歡你，但我不能睡你，不然，愛情就沒有了�！庇嘈闳A疑惑地抬頭問我，“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說自己有時候很想厚顏無恥地說，哎，我今天在這里，過來找我啊。“哎，沒辦法，愛情就這樣被我搞死了�！�

　　從愛情，到身體。白羊座的她又對愛情有一種刻意而為之的審慎，“愛情本來應(yīng)該是和風(fēng)細雨的。像我這樣求愛不得會把人搞瘋狂。動不動就要死就一起死，或者先把自己搞死。太走極端了吧�！彼�覺得瘋狂的愛本身就是一種絕望，“你不知道怎么辦才會去做那些出格的絕望的事情。”

　　“我真的希望在我40歲、50歲的以后，還能遇見那些讓我瘋狂去愛的人�！毕袷且粋�少女的夢，還沉睡在她的身體里一樣，“但是睜開眼睛一看，現(xiàn)實里沒有啊�！�

　　采訪結(jié)束，工作人員問需不需要送她回酒店。她說不用了，她要等一個朋友。吃完飯再回到書店，我看到剛才的那個位置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