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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已從西安的友人處得知陳忠實在4月28日早上吐血不止,在西京醫(yī)院全力搶救,我還是希望能人力回天,或老天保佑,讓他挺過這一關(guān)。4月29日早上,卻傳來他終于不治而仙逝的噩耗,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天時間,人就走了,何以如此匆忙,怎能如此短促?!
去年11月我去西安出差,特意去看望了病中的忠實。他剛動了二次手術(shù),是胸間發(fā)現(xiàn)一活動小瘤。交談中,他時而要拿毛巾擦拭口水,但精神狀態(tài)還 好。他說自己可能沒有精力和氣力再寫作品,身體好一點就練練字。我說,寫字好,既可以練習筆力,又可以鍛煉體力,先把身體養(yǎng)好再說。當時,《白鹿原》線裝 版剛剛出書,他簽了名送了我一部。交談時,忠實的夫人和兩個女兒都在,我對她們說,我們都不在忠實身邊,照顧忠實的事,就全靠你們、依仗你們了,這不僅是 為忠實,也是為你們,還是為我們大家。誰知那次匆促的探望竟成訣別。
回想起與陳忠實數(shù)十年來的交往,種種往事像過電影一般,交替閃回,歷歷在目。
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還在陜西師大中文系上學讀書的時候,陳忠實被學校請來做過一次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報告。他那次的報告,結(jié)合自己的寫作,講得 生動而鮮活,使我們這些初涉文學的學子,懂得創(chuàng)作如何要從生活立足,創(chuàng)作又如何要在藝術(shù)上練意。后來熟悉了,我說你給我講過課,應該是我的老師。他說,這 種講座性的不能算。但在我心里,真是把他當作文學啟蒙時的老師的。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關(guān)注他,解讀他,而他以變又不變的兩種形象,讓我時而熟悉,時而陌生。
陳忠實總是不變的,是他的滄桑又厚道的老農(nóng)形象、他的坦直又實誠的質(zhì)樸為人;而不斷變化的,是他的文學追求、他的小說寫作。“文革”前就步入小 說寫作的陳忠實,到了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新時期,有過一段時間的小說寫作的井噴式爆發(fā),他的《信任》《徐家園三老漢》等作品以在鮮活的故事、生動的形象 中暗含“傷痕”,內(nèi)含“改革”等多重意蘊,在農(nóng)村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中獨樹一幟,引人注目。我曾在1982年的《文學評論叢刊》第12輯中以《清新醇厚,簡樸自 然》為題,對他這一時期的短篇小說作品作評。但在80年代中期,他在《四妹子》《康家小院》《梆子老太》《藍袍先生》等作品中,卻讓人看到了一個由普通農(nóng) 人的命運反觀鄉(xiāng)土現(xiàn)實、反思社會歷史的陳忠實。這樣與時俱進的寫作,真讓人為之欣喜,為此我又寫過《人生的壓抑與人性的解放》的評論,為他小說寫作的有力 突破與長足進取搖旗吶喊。
1988年夏,我因事去西安出差,忠實知道后,從郊區(qū)的家里趕到我下榻的旅館,我們幾乎長聊了一個通宵,主要都是他在講構(gòu)思和寫作中的《白鹿 原》。我很為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所陶醉,為他的創(chuàng)作追求所感奮,但怎么也想象不出完成后的《白鹿原》會是什么樣子。作品完成之后,忠實來信說道:“我有一種預 感,我正在吭哧的長篇可能會使你有話要說……自以為比《藍袍先生》要深刻,也要冷峻……”后來,看完書稿的評論家朋友李星也告訴我,《白鹿原》絕對不同凡 響。聽到這些,我仍然一半是興奮,一半是疑惑。待到1992年底《當代》選發(fā)了部分和1993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書之后,我完全被它所飽含的史志意蘊 和史詩風格所震撼。因而,以按捺不住的激情撰寫了題目就叫《史志意蘊·史詩風格》的評論文章,為《白鹿原》拍手叫好。在該年7月于北京召開的《白鹿原》研 討會上,當有人提出評論《白鹿原》要避免使用已近乎泛濫的“史詩”的提法時,我很不以為然地比喻說,原來老說“狼”來了,結(jié)果到跟前一看,不過是一只 “狗”,F(xiàn)在“狼”真的來了,不說“狼”來了怎么行。我真是覺得,不用“史詩”的提法,確實難以準確地評價《白鹿原》。
關(guān)于《白鹿原》,可說的話很多。它以白鹿原的白、鹿兩家三代人的人生歷程為主線既透視了凝結(jié)在關(guān)中農(nóng)人身上的民族的生存追求和文學精神,又勾勒 了演進于白鹿原上的人們的生活形態(tài)和心態(tài)的近代、現(xiàn)代的歷史發(fā)展軌跡,以及其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回響。在一部作品中復式地寄寓了家族和民族的諸多歷史內(nèi)蘊, 具有豐贍的史詩品格,在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當屬少有。還有,《白鹿原》在以時間為經(jīng)、事件為緯的結(jié)構(gòu)框架中,始終以人物為敘述中心,事件講究情節(jié)化,人物 講究性格化,敘述講究故事化,而這一切都服從和服務于可讀性,有關(guān)的歷史感、文化味、哲理性,都含而不露地化合在引人入勝的藝術(shù)魅力之中,比較好地打通了 雅與俗的界限。一部作品內(nèi)蘊厚重、深邃而又如此好讀和耐讀,這在當代長篇小說中亦不多見。這些突破,使得《白鹿原》把陳忠實的個人創(chuàng)作提高到了一個新的藝 術(shù)境界,也把當代長篇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推進到了一個新的時代高度,從而具有了某種標志性的意義。我曾在《九部作品看茅獎》一文中,對《白鹿原》獲得第四 屆茅盾文學獎作了這樣的評說:“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選擇了《白鹿原》,在慧眼識珠地彰獎作者陳忠實的同時,也使茅盾文學獎自身的權(quán)威性得到有力的增強,擁有 了切實的佐證!
還有一些與《白鹿原》有關(guān)的事,想起來也頗為有趣。忠實為文之認真執(zhí)著,為人之質(zhì)樸誠懇,都于此可見一斑。
一次是我陪同陳忠實曾去領過一次稿費。那是1993年的四五月的某天,忠實到京后來電話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了《白鹿原》的第一筆稿費,是一張 支票,有8萬之多,要去朝內(nèi)大街的農(nóng)業(yè)銀行領取。他說他沒有一次拿過這么多錢,地方也不熟,心里很不踏實,讓我陪他走一趟。我們相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門口 見面后,一同去往朝陽門附近的農(nóng)業(yè)銀行,那時還沒有百元大鈔,取出的錢都是10元一捆,一個軍挎幾乎要裝滿了。我一路小心地陪他到位于沙灘的賓館,才最終 離開。
《白鹿原》發(fā)表之后,因為創(chuàng)作中內(nèi)涵了多種突破,一時間很有爭議。而這個時候,正趕上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栋茁乖肥沁@一時期繞不過去的 作品,但評委們因意見不一,在評委會上一直爭議不休,相持不下。時任評委會主任的陳涌,偏偏喜歡《白鹿原》,認為這部厚重的作品正是人們所一直期盼的,文 壇求之不得的,于是抱病上會力陳己見,終于說服大部分評委,并作出修訂后獲獎的重要決定。忠實來京領獎之后,叫上我一起去看望陳涌先生。陳涌先生很是興 奮,一見面就對忠實說,你的《白鹿原》真是了不起,堪稱是中國的《靜靜的頓河》。并告訴我們,他找的保姆也是陜西人,你們午飯別走,就一起吃陜西面。因為 先生身體不好,不能太過打擾,我們聊了一會兒就找借口離開了。此后,忠實每次到京出差或辦事,我們都會相約著去看望陳涌先生。去年,陳涌先生因病去世,我 打電話告訴忠實后,他半天沉默不語,感慨地說,老先生對我的首肯與支持,對我的創(chuàng)作所起的作用無與倫比。你一定代為轉(zhuǎn)致哀思,向家屬轉(zhuǎn)致問候。在陳涌先生 的追思會上,我替他轉(zhuǎn)達了他的哀思之情與惋惜之意。
小說《白鹿原》發(fā)表之后,先后被改編為各種形式的作品。其中的一次是2007年間,受陳忠實之邀與他一起在京觀看了舞劇《白鹿原》。小說《白鹿 原》原有的豐厚意蘊,在舞劇中被提煉為一個女人——小蛾和三個男人的情感故事,由小娥的獨舞和草帽舞等群舞構(gòu)成的舞蹈場景,使劇作充滿了觀賞性,但總覺得 那已和小說《白鹿原》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已被演繹成了另外的一個故事。在觀劇之后的簡單座談中,有人問我有何觀感,我說作品從觀賞的角度來看,確實撩人眼 目,煞是好看,但基本的內(nèi)容已與《白鹿原》關(guān)系不大。而寬厚的陳忠實則補充說:舞劇《白鹿原》畢竟是根據(jù)小說《白鹿原》改出來的,還是有所關(guān)聯(lián)。
還有在電影《白鹿原》上演之前的2011年,陳忠實說電影已做好合成樣片,要我找?guī)孜晃乃嚱缛耸砍榭障热タ纯。我約了何西來、周明、李炳銀等在 京陜西文人去了王全安的工作室,從晚間8點一直看到半夜12點。影片中,迎風翻滾的麥浪,粗狂蒼涼的老腔,使?jié)庥舻年兾鬣l(xiāng)土氣息撲面而來,張豐毅飾演的白 嘉軒也稱得上筋骨豐滿,但在圍繞著小娥的特寫式敘述和以此為主干的故事走向中,電影在改編中有意無意地突出了小娥的形象,強化了小娥的分量,把小娥變成了 事實上的主角,并對白嘉軒、鹿子霖等真正的主角構(gòu)成了一定的遮蔽。觀影之后,與陳忠實通話談起電影,他問我看后的印象,我說電影改編超出了我的想象,總體 上看是在向著小說原作逼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使小娥的形象過于突出了,因而把情色的成分過度地放大了。陳忠實聽后稍稍沉思了一陣,隨即表示說,你說的 確有道理,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這些年在小說寫作上,陳忠實以短篇為主,沒有再寫長篇。我曾給他開玩笑說過的再弄一個《白鹿原》似的“枕頭”的話,一直也沒有兌現(xiàn)。但在心里, 我卻是由衷地紉佩他的,他沒有借名獲利,更不急功近利,他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在行走,也是按照藝術(shù)的規(guī)律在行進。但他和他的《白鹿原》,卻構(gòu)成了一個戥子和一 面鏡子。這個戥子可以度量何為小說中的精品力作,這個鏡子可以觀照何為文學中的人文精神。
忠實的有生之年,在73歲上戛然而止,這實在算不上是高壽。但這73年里,從他于1965年3月發(fā)表散文處女作《夜過流沙溝》起,他把50多年 的時間用于對文學理想的追逐、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求,而且在不同的時期,都留下了有力攀登和奮勇向前的鮮明印跡,直至完成經(jīng)典性小說作品《白鹿原》,為當代長篇 小說創(chuàng)作矗立了一座時代的高峰。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投入給了文學,奉獻給了社會,交付給了人民。他以“尋找自己的句子”的方式,看似是 在為自己立言,實際上是以他的方式為人民代言。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生活元氣和時代豪氣的偉大作家,真正做到了“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無愧于歷史”。
因為寫作出了“傳得開,留得下,為人民群眾所喜歡”的《白鹿原》,陳忠實也藉以留下了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白鹿原》始終鐫刻著陳忠實的英名,他與《白鹿原》一起活著,他與我們同在!